[學生走啦。]他輕輕地說。[老師再見。]
一卷時光忽然呼啦啦地被拽回了眼前。十七歲的少年正站在教師宿舍的門口,有些忐忑有些快樂地同他的老師說話、道別。十八歲的少年正站在樹下和他的老師接吻。二十歲的那一個在老師和師母的床上耀武揚威。二十歲的那一個穿上一身戎裝茫然四顧找不到為他送行的人。二十二歲的年輕男人決定把他的老師和閨女一起帶回昭南。二十七歲的男人覺得自己早就懂事,然後幾乎是絕望地給他下了跪。直到二十八歲的現在心髒被蛀空,莽林裏不知從何而來的風灌滿了胸膛冰寒徹骨。
他的愛情是這個從今以後再也沒有辦法見到的,世界上最不可能流淚卻正在流淚的人,是這一張滿麵淚痕的臉這一雙溫和善良的眼,甚至是這個正對著自己發抖的冰冷的槍口。
他憑什麼擁有這樣的愛情。他要不起這樣的愛情。
伍六一的背影消失在溪流的那一邊。
[……最好不要再見。六一。]
……
可這也是不可能的。早說過了他史今是放不走伍六一的。尤其在共軍押解俘虜途中。
所以他沒有放走他,他甚至可能都沒有遇見他。
可是那些話非常清楚地印在腦海裏,在後來的數十年裏咒語一樣一刻不停地重複,重複直到他死去。
他相信這些話,卻不能為這些話找到恰當的場景。他曾有卓越的記憶力,可是現在某些畫麵都模糊不清。
他甚至試想過伍六一走到半路卻有己方的狙擊手槍聲響起。而後心裏像軟軟地倒塌了一整片森林,自此記憶都混亂,不堪重拾。
他到底活著走出去了嗎。現在還活著嗎。
----------------------------------------------------------------------------------------------------------------------
直到後來,我是說,史今即將離開人世的後來。那段關於叢林中相遇的真實記憶,才斷斷續續地浮現腦海。
這是對人世最後的眷戀與糾纏了。
……
“這不是——”小程脫口而出,他認出了他。話沒說完,槍已經穩穩地舉了起來。
追兵和敗兵。在密密匝匝的叢林裏已然全部失去聯係。沒有辦法互相呼應的戰鬥,隻能拚對這片叢林的熟悉程度罷了。國軍已然完全被共軍打散,史今和程煜坤追到這裏,是最邊緣的部分。放眼望去,數百米之內都不像又任何友軍或者敵軍的樣子。
那人站在那裏,掛在他身上的破衣服和草葉子卻絲毫也讓人與襤褸二字聯係不到一塊兒,因為他的氣勢如此咄咄逼人。他滿身滿臉的汙漬、泥土、血跡、草莖,用他的不知還有幾發子彈的手槍指著史今旁邊的程煜坤。
史今伸手把程煜坤的槍口壓下。
程煜坤拗著力氣沒動槍口,驚愕地轉過臉來,“政——”
“放下。”史今加重了語氣。
對麵那個可怕的人目光灼灼,槍口堅定地一動不動。
程煜坤悻悻地鬆開了力氣。
“還有你。”史今轉而對著麵前的人說,“伍六一,放下槍。”他這麼說。
而後程煜坤更加驚訝地看到,對麵那個頂著依稀可見青天白日的破衣爛衫的國軍,就這般聽命將槍口垂下。
“你怎麼沒有死了?”史今開口。
“啊。”伍六一最初的發音是沙啞的,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我也……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