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車之鑒,王鯤頔吸取教訓,令賬房把那些陳年舊賬都翻了出來,查對歸類往來商戶的規模大小和信用好賴,分門別類重建賬本。信用好的大商戶單立賬本可以稍加含混,而對於那些信用賴的、規模小的定要合編一本,詳細記錄各筆交易賬款流向及發生年月、到期時日,以便安排專人及時催賬追款。如此大力整頓下來,錢莊日漸步入正軌,出賬進賬清晰明了。
不過就仿佛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害了大病一場,去病卻慢得形容抽絲,總體說來卻已無奪命大礙,隻待各項身體機能慢慢恢複元氣。所以王鯤頔一直留在城裏錢莊,事必躬親。一來是因為生意剛剛有所好轉,還要多加小心怠慢不得,二來是因為隻要一閑下來,必定會生出些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惆悵。就這樣度過了忙碌的小半年,年節都不曾回家看看,隻差人給家裏送了封大意為“生意好轉一切安好,勿掛念”的信。
王顯德拆開信讀了,心裏的一塊大石終似落了地,突然覺得喘氣都痛快了許多,正要盤算到自己生日那天王鯤頔回來如何開口告知他史雅琦的事,突然覺得心裏又倏地升騰起一塊更大更硬的石頭——祖宗的基業算是守住了,王家的香火要如何是好?斷了香火那再龐大的基業又有何用?腦海中此刻很配合地出現以往自己兒子堅決抵製納妾的拙濁劣跡。王顯德深深地皺起眉頭,仿佛被自己心裏那塊新增添的石頭堵得馬上就要氣絕倒地身亡。王顯德心裏的那片天空,並沒有因了王家生意的日益轉好而撥開烏雲見天日,那裏仍然彌漫著厚重的雲,隻將他裏裏外外裹得個嚴嚴實實。
一連幾天,王顯德茶不思飯不想。他在心裏反複思量,斷定一旦告訴王鯤頔實情,納妾的事鐵定又要打了水漂,那麼王家的香火真可謂凶多吉少……可是不告訴他實情,又對不住自己良心,畢竟那是答應過史雅琦的事。日子就在這樣的左右為難之中煎熬著緩慢流逝,直到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王鯤頔回來的時候,王顯德仍然沒有作出任何決定。
時隔半年,王鯤頔再次推開後院的房門,目及的一切,井井有條:那被自己推倒的書案,如今正好好地立在正堂中間,上麵那些當初分崩離析灑了滿地的紙、筆、筆架、筆擱,當初變成碎片四下飛濺的硯台、鎮紙也都神奇地破鏡重圓恢複原本的樣貌,重新被擺放在原先的地方。抬眼過去,靠牆的燭案被擦得一塵不染,上麵仍然立著插著新紅燭的燭台,還有那黑鐵的小剪子,仍然靜靜地躺在右邊燭台下麵的蓮花托盤裏。顯然這一切應該都是父親或者母親細心吩咐下人去做的,所有種種都仿佛他先前江南之行離開時的樣子。
一瞬間,王鯤頔有些恍惚,甚至覺得那所有的不快樂,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一切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噩夢。輕輕地穿過正堂,他走進臥室,意料中的到處仍然還是靜靜地等在原地的死物,不見自己心裏念想著的人,這才清醒:那不是噩夢,那是現實。心中不免滑過一絲“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痛楚和無奈。
吃過晚飯,不想回那壓抑的房間睹物思人自己難受,自然也不想去後院的池塘。王鯤頔隻好穿過中堂右邊的回廊向花園走去。王顯德看在眼裏想在心裏,幾乎就在這一刻,他便拿了主意作了決定,跟在王鯤頔身後也去了花園。
走進園中荷花池中的小木頭亭子,時值晚秋,荷花大多早已凋零,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朵朵形容枯槁地癱倒在腳下的荷葉上,偶有幾株開得遲的,還在歪歪扭扭地做挺立狀,卻也時日不多敵不過時節。王鯤頔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哪裏都躲不掉逃不開似的,心裏頓時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煩躁,欲要轉身回房蒙頭睡覺,卻看見父親走進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