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肥得流油卻不肯掏錢賑災的鹽狗子……全都在這一帶。反清人士也通常在這裏聚集,紅花會的大本營就在此地。

但是如今,這些都無所謂了。

有次,他們開車去附近的紹興古城遊玩,原本茱莉亞存了心思,刻意避開那些東西,但那次倆人買的是旅遊套票,結果不知不覺就逛到了原本不想見的地方。

濕漉漉的石板路巷子口,黑漆漆兩扇木門看不出是什麼地方,走進去了,牆上指示牌才提示了他們:這兒是秋瑾故居。

茱莉亞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要不……咱們不進去了吧。”

胤禛看看那院子裏麵,他搖搖頭:“沒關係,都到跟前了,票也買了,進去吧。”

那是個初秋的雨天,沒多少遊人,烏黑的鏤雕窗子,玲瓏的小樓,淡蘭疏竹,舊書桌和匾額……五進的院落還保持著舊時的模樣,秋風乍起,冷雨初歇,院中花草都凋零了,隻有白菊噙著水晶般的雨露,像舊時哀怨女子的淚眼。

茱莉亞沒敢多話,隻陪著胤禛在裏麵逛,看那些發黃了的照片和信件,有些是毛筆寫的,古文佶屈聱牙,筆跡潦草,她看不懂,胤禛就念給她聽。

“……看如此江山,忍歸胡虜?豆剖瓜分,都為吾故土。”

茱莉亞小心翼翼地問:“她這,是在罵你們吧?”

胤禛點點頭:“是在罵我們。”

他並沒有生氣。

他始終沒忘記自己是誰,但同時,他也不再囿於這狹窄的命題了。

所以胤禛自己也覺得古怪,想想看,愛新覺羅胤禛,竟然站在鑒湖女俠的屋子裏,參觀她留下的遺跡。

“要是當時你在紫禁城裏的話,會殺她麼?”回來的路上,茱莉亞突然問。

胤禛回答不了這問題,他隻得艱難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茱莉亞很肯定地說:“你不會的。至少現在的這個你。不會。”

後來胤禛就想,如果不是茱莉亞陪著,他是斷斷不會進這種地方去參觀的。

沒有茱莉亞,他就會覺得莫名恐懼。覺得這世界對他充滿了敵意,風風雨雨,充滿了敵意和冷漠,都是要來害他的。

他獨自硬撐了許多年,覺得世間誰也不可信。誰也靠不住。父親是將他的人生玩於股掌之上的,母親則偏愛弟弟,兄弟們之間又是你害我、我害你。唯一一個胤祥卻還年幼,反而需要他來支撐。

隻有茱莉亞,這女人毫無道理的從他的生命裏冒出來,和他並肩承受這風雨,甚至有時候還要為他遮擋一些。

有時候,胤禛覺得茱莉亞就像個鬧鍾。他有一次順嘴把這話說給茱莉亞聽,弄得茱莉亞很生氣,說。難道你是想在早起的時候,把我扔出窗外麼?

胤禛被她說得笑了好半天。

他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因為性格過於壓抑,很多黑暗麵被強行壓進了深深的潛意識裏,胤禛常常會做噩夢。他的睡眠時間很少,喜歡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沒人知道胤禛的夢境有多可怕,那些夢脫離了白天的規矩和刻板,變得邪惡混亂,失去控製:例如,過去他常常會夢見所有的飲食酒水裏都被投毒。滿盤滿碗的鶴頂紅,他幹渴得要死卻沒別的可以喝,隻能喝毒酒,於是望著汙血從自己手指湧出來……

要麼。就是突然被查出有謀反的證據,被下令五馬分屍,他眼睜睜望著自己的四肢軀幹撕裂開來,他想慘叫,卻發現自己的喉嚨部分已經遺失了。

還有的夢裏,他發現妻妾幼子一個個死去。府邸內外滿地死者,他在王府裏瘋子一樣亂竄呼號,想尋找一個活人,最後卻發現正堂吊死的那個男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