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貼著自己胸口的地方,有微熱的奇怪感覺,衣襟濕漉漉的。

有液體,在一點點滲透,擴大……

突然之間,斯傑潘明白了,是九阿哥在哭。

他不由把九阿哥抱得更緊。

他聽不見任何聲音,可斯傑潘同時又覺得,他聽得見這哭聲。

這是整個世界,唯獨他才能聽見的哭聲。

……這是猶如孤狼發出的淒厲哀號。

接下來的好一陣子,九阿哥都沒去上朝。

他甚至也不再出門,隻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成天和斯傑潘相伴。

他不想見任何人。

除了胤禛他們,九阿哥對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很失望。無論是他的父母,還是妻子兒女……他們無法理解他,不能懂他,更談不上體會他的感受。就拿這次的事件來說,若不是胤禛大力協助,他就得蒙冤一輩子。

而因為這件事,包括碧桃的死,期間他又受了多重的傷害,內心有多麼痛苦,更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體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殺死深愛自己的人,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誰也無法想象,那一刻他究竟有多絕望。

他講不明白,人家也聽不明白,彼此連建立最基本的溝通都那麼困難。

他也實在不願意再費這個勁兒了。

他隻和斯傑潘有的談,他隻願意和斯傑潘在一起,雖然這男人又聾又瞎又啞巴,可是九阿哥卻覺得,他比那些人更懂自己。

白日,太陽晴好的天氣,他就帶著斯傑潘坐在廊簷下,一麵吹著微風,一麵給他梳頭,然後喂他東西吃,看他那張愉快的臉。陽光照在斯傑潘的臉上,格外明亮,也格外柔和,他這模樣讓九阿哥不由想起了一個詞:霽月光風。

然後他就不由微笑起來,同時俯身過去,抱住斯傑潘,像親小孩子一樣,吻他的額頭,把臉頰貼在他涼絲絲的金發上。

九阿哥這樣子,家裏眾人都十分尷尬,尤其九福晉,她既深感不悅,又不知如何勸阻,尤其當她從八阿哥那兒得知,是斯傑潘冒死去和康熙諫言,康熙才肯釋放九阿哥……所以聽這意思,這個瞎洋人就成了他家的恩人了?他就更可以理直氣壯在這兒住一輩子了?

雖然知道不應該,九福晉仍舊忍不住和八阿哥八福晉抱怨,說如今九阿哥萬事不管,誰來了他也不見,隻推說身上不舒服,其實人就坐在書房裏,正和斯傑潘說笑。

按照九福晉的話,這樣下去,怎麼得了?“難道他就打算呆在書房,和那洋人過一輩子?”

八阿哥一邊聽著,心裏苦笑,他知道真相,但那些事他又無法告訴九福晉。

八福晉和九福晉妯娌之間一向親密,她聽了弟妹的抱怨,也不由問丈夫,能否從旁勸解一下,“老九這樣子怎麼成?他一向都聽爺的,這個時候您再默不作聲,可就不應該了。”

八阿哥被妻子說得十分為難。

相比其他人,熟悉現代精神醫學常識的八阿哥,更加理解九阿哥的感受:人突遭大難,必然會有一個應激的階段,九阿哥此刻就是如此:在生命遭到威脅的情況下,不得已徒手殺了自小相伴的宮女,好容易死裏逃生,不僅沒能得到一點情緒上的安慰,還被父親當成瘋子殺人鬼,關在監獄裏好幾天……這麼嚴重的衝擊,換了別的人,早就患上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甚至精神失常都是有可能的——這也就是老九,性格堅強,才沒徹底垮掉。

即便如此,九阿哥也沒可能像沒事人似的照常行動。

他把自己關在屋裏,日夜守著斯傑潘,將社交範圍縮小到最小……這不過是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九阿哥需要一段時間來恢複安全感。某種意義上來說,斯傑潘承擔的是精神科醫生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