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一直下個不停,細細的雨絲猶帶一分寒意。春風十裏,柳梢綠遍,江左之南煙生霧繚,水光瀲灩。
烏鎮水鄉,也陷在這場連綿的春雨裏。
“這雨什麼時候才能停呢?”
連日來的陰雨天氣,叫人無端生出幾許煩悶。兩個跪坐在門口的小侍女呆呆望著院子,閑極無聊。
屋裏也有人在問這事。
“誰知道呢,”沈硯手上拿著圓刀,低頭在一塊石料上小心地磨去多餘邊角,“隻能祈禱別連著梅雨季了。”
案上的深青石料是一塊歙石,約三五寸長寬,已被打胚成一塊近似長方形的硯台。石硯粗雕時已鑿出墨堂和墨池,右上空餘處也已刻出三兩橫斜的花枝。桌上散著十數柄小鐵刀,鏟刀、圓刀、平刀、斜刀,還有毛刷、小錘等物,石屑亦是不少。沈硯右手指尖纏著布條,她捏著半指粗細的小刀,專注地在質地堅潤的歙硯上來回滑磨墨池的邊線。
硯台到了精雕這一步,數十日重複著刀工,枯燥又乏味。
特製的桌案隻有半臂高,沈硯盤腿坐著,微俯低頭。隻瞧得見一頭烏發梳辮而髻,別無他飾,清爽利落得不似她聲音那般柔軟懶憊。
一旁的吳娘可不敢學沈硯那樣隨意。三十幾許的吳娘跪坐在軟墊上,手裏繡著一塊手帕,半真半假笑道:“老天爺再不放晴,我們七娘也快坐成石頭了。”
沈硯在家裏序齒行七,上上下下都叫她七娘子,隻親近些的人叫她阿硯。
沈硯聞言也沒立即做聲,執刀磨去一個不夠流暢的小弧後才笑道:“不然呢,反正整日裏無事可做,用它打發時間倒是不錯。”
這塊歙石是二月初買的,看這進度,還能消磨整個四月。
沈硯的聲音漫不經心,吳娘卻不敢以為她本意如此。七娘子學製硯三年有餘,一手持鑿一手握錘,在這些石頭上耗費了無數時日。製硯的石質再溫軟終歸是堅硬的,在石料上錘鑿雕刻,費心費力,最是磨人。所以吳娘覺得七娘心裏是喜愛做這事的,不然如何能磨破一手血泡、留下一手薄繭來。
這份堅韌的心性,叫吳娘十分欽佩。
此時午後,天陰有灰雲,即使沈硯坐在窗下,光線依然不算明亮。吳娘見她坐了有個把時辰,擔心她的眼睛,柔聲勸道:“娘子起來歇一歇罷,我喚阿桃給你端一碗蜜兒酒,可好?”
沈硯半點也不想動,低頭盯著刀口,嘴上卻應了。吳娘見她那敷衍模樣,起身去門口,叫兩個小侍女去取酒來。
阿桃和阿杏早已見怪不怪,笑嘻嘻拿了傘走進雨裏。
蜜兒酒雖是甜花酒,也是兌了酒曲的酒水,口感略有辛辣,但沈硯渾不當回事。早先沈硯她爹知道後哈哈大笑,就叫家裏廚窖敞開了供小女兒取用,並不攔著她。
酒是糧食所釀,亂世裏不但酒稅奇高,且屬軍備物資,民間限產限量。也隻有鄆州太守,烏鎮沈家,能有這樣富貴容女孩兒縱飲。
吳娘回來跪坐在墊子上,方撿起手帕,眼角忽瞥見她們七娘不知何時支立起一條腿,一手貼著膝蓋一手執刀,姿態極是豪邁。往日在屋裏七娘就不肯好好坐著,勸說無果,沒有外人吳娘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但像這樣沒個正形的,若被人看見,太守夫人能活活打死她們幾個。
跟了那麼久,吳娘知道沈硯在鑿磨硯台時是不能受驚嚇的。不隻刀錘容易傷手,若是不小心磕碰壞了硯石,兩三個月的心血白費,七娘的眼神會教人無地自容。
吳娘輕聲喚沈硯,“七娘,奴婢有話想說,你停一停好嗎?”
沈硯平時十分隨和,吳娘幾個便很少自稱奴婢。她分神聽吳娘說話,手上圓刀修完一處,這才停手側過腦袋,“唔?”
這一抬頭一側首,窗外春風忽嘩聲輕作,雨絲斜向,一兩瓣桃花裹在風裏,輕飄飄落在製硯的桌案上。
饒是日日對著七娘子,吳娘的心跳也快了一分。她眼神往沈硯支起的膝蓋上一丟,柔聲責備道:“娘子還不快些坐好,再過兩月就要行及笄禮,被夫人知道可饒不了你。”
沈硯這才注意到,立即從善如流改為跌坐,吳娘便不說什麼了。
這會兒被打斷,她索性放下刀具,“母親還能管我到幾時?及笄後我就快要出嫁,說不準就在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