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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見陸炳歎息,也沒有多說什麼,這個皇上親派的人一直謹言慎行,頂多對不解之處提問,從不曾幹擾過自己的工作。原來王守仁以為有一個皇上的親信在身邊做事情會束手縛腳的,卻沒有想到這個青年不似皇上派來稽查的人員,倒像是自己的學生一樣一直對自己恭敬有加。王守仁又見陸炳終日鬱鬱寡歡很少有笑容的樣子,的確與自己想象中皇上的親信張揚跋扈得意洋洋的樣子相去太遠。
陸炳道,“我有一些疑惑,不知可否請教先生?” 王守仁寬厚的笑著點了一下頭。
陸炳問,“不知先生對錦衣衛所中的詔獄如何看待?”王守仁道,“人若存不得已之心,如財貨不得已才取,女色不得已才近,如此取財貨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於太過矣。”
陸炳道,“眾人垢惡甚多。” 王守仁道,“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
陸炳問,“若一心務實可好?” 王守仁道,“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明之心。”
陸炳問,“何為明?” 王守仁道,“隻念念不忘天理,久則自然心中凝聚。”
陸炳問,“若紛紛擾擾,如何能見?” 王守仁道,“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陸炳問,“知善而行惡呢?” 王守仁笑了笑,拍了拍陸炳的肩,道,“孩子,若木之根為善則果為善,何必執著於枝幹?”
陸炳跪下泣道,“老師。” 王守仁扶起陸炳,道,“不可。孩子,你身負代問之責,豈可認我為師?” 王守仁又輕輕拍拍陸炳的肩,向陸炳寬厚的笑著,然後才點點頭,轉身而去。
陸炳再次跪地而泣。冷冷的滿月將銀光灑滿青磚,方正的院子像一個寂寥的囚籠,四周的杉樹在院牆的陰影下像一個個緘默而冰涼的守衛。隻有銀杏樹還在夜風中沙沙作響,一片金黃的葉子緩緩飄下,落在這個哭泣的少年肩上。錦衣衛,多少生命才換來的叱吒,多少鮮血才換來的錦衣?別人那一份小心翼翼的後麵又多少是真誠?虛妄的垢惡,本性的善念,一遍遍鞭打著這個文弱的少年,他隻能在冷冷的院落中哀哀的落淚,甚至失卻了哭泣的聲音。四周溢滿的是流言的毒,良知的刺,窒息而青澀的癡戀。為了那份癡念,願意義無反顧的去沉淪。在沉淪的中間,那柔軟的心卻隻能無助的哭泣。哭泣自己的無能為力,也哭泣自己一點點被其他拋棄。那麼等到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時候,是否還能記得有一個人願意寬厚的笑著,願意叫自己一聲孩子?也許他的微笑不能溫暖冰冷的夜晚,但猶如那小小的銀杏葉一樣至少可以帶來一抹金黃。在日後黑夜的行路中,點燃一盞小小的桔燈。
作者有話要說:(寫在這一章後麵的話:以最後一段,記憶兒時的孔廟和孔廟門前兩顆碩大的銀杏樹。
又及,海瑞易當,陸炳難為。做海瑞那樣的清官很容易,隻要守著一個準備就可以了,而且還有內心那種自我崇高感可以支撐自己。但是做錦衣衛就不一樣,一方麵盡力做好工作,不陷害別人,查實案件,另一方麵要忍受罵名,在失落的時候沒有任何安慰可以依附。
再及,以後我會兩天一更,周末可能有surprise,也可能沒有,depends on我是不是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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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慟哭
十六,天地慟哭
嘉靖七年。王守仁平斷藤、八寨土匪。朱厚熜招陸炳回京。
朱厚熜見到陸炳進來,便讓左右都退下。朱厚熜道,“你出去了兩年,終於肯回來了。讓我看看。嗯,長大了,長高了,也變黑了。” 朱厚熜一邊說著,一邊拉陸炳到身邊,比劃著兩個人的高矮。
陸炳看著朱厚熜,微笑著,笑容中有一絲愁雲,道,“皇上,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朱厚熜道,“什麼事?這麼急?回來就說,是要賞嗎?”
陸炳道,“皇上,請恩準王陽明先生回籍吧。”
朱厚熜很反感陸炳為別人求情,問道,“是他請你帶話的嗎?”
陸炳搖搖頭道,“先生什麼也沒有說。但兩廣地區瘴氣甚重,而且人容易水腫,有些年輕的士兵都熬不過去。先生已經年過半百,渾身浮腫。還每天支撐著病體,為地方講學和指揮建設防護。我走的時候,先生已經渾身是病,他正在寫一份乞骸骨的奏疏。不日應該會到了。”
朱厚熜道,“你都回來了,沒有理由奏疏還沒有到的。他求退的奏疏上來,內閣應當已經處理了。”
陸炳道,“我一路快馬披星戴月,就是為了懇請你能夠下這個旨意。”
朱厚熜道,“好,如果他的奏疏已到,我會讓內閣呈上來,立刻做定奪的。”
朱厚熜前些日子手上的奏疏都是關於王守仁的,曾下了一道手詔,讓首輔楊一清和吏部尚書桂萼等議王守仁的問題,包括在地方上辦的學堂,帶兵的本事等等。議了之後,桂萼回道,王守仁是一個不懂規矩偏執怪誕的人,讓他征討田州叛亂,他偏偏安撫;沒有讓他打八寨、斷藤峽,他偏勞師動眾地去打;讓他去打交趾,他偏偏是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