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年代受迫害的當然不止我們一家,就拿西村我姥爺家來說,紮紙人的,也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我姥爺、我姥姥、還有我大舅都挨了批鬥。我大舅比我父親大幾歲,上學也比我父親早的多,文革的時候,他已經在上高中了,文革開始以後,學校停課回了家。
當時,他已經一邊上學一邊跟著我姥爺學紮紙人的手藝。當然了,不是我想說我姥姥姥爺的不是,就個紮紙人的手藝,還講究個傳男不傳女,兩口子愣是沒教我母親。
不過,這文革一上來,我姥爺一家四口兒,就我媽沒挨批鬥。據我媽說,他們那個村打人打的特別狠,把人逼的光上吊的就有仨,投井的倆。寫老槐樹的時候,我不是說他們村有個七十歲老頭捅死了八十歲的老頭嘛,就那個八十歲的老頭,他們村就數他心狠手黑,打人都是往死裏打的,像這種人,老天爺能叫他活到八十歲,估計就是叫他等著挨刀呢,那七十歲老頭捅了這老頭以後,到監獄裏安享晚年去了,國家一直把他養到壽終正寢。
當時,我大舅給人打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導致視力下降,我姥姥左腿給人打出了毛病,最慘的是我姥爺,給人打的大口大口吐血,之後落下了內疾,一到陰雨天就胸悶、偶爾嗝血,在我不到兩歲時我姥爺就去世了。
他們村,最幸運的要數陳瞎子了,當時陳瞎子也被打成了牛鬼蛇神,不過陳瞎子這老家夥圓滑世故會來事兒,別人還沒打他,他自己就招了:“我對不起國家,我對不起黨,我對不起人民,我對不起全村老少爺們兒,我認罪,我該死,我活該瞎,這輩子瞎,下輩子還瞎……”
那些人一聽這話,心裏舒坦了,說陳瞎子表現好,隻把陳瞎子的竹竿子撅折了,美其名曰:斬斷牛鬼蛇神尾巴。
當時,紅衛兵好像已經分出了派係,每個派係各自為戰。在我們這裏有名的派係大致有三四個。“二七派”、“八一八”,這兩個是最老資格的派係,勢力最大,另外好像還有個“大聯合”“四一四”什麼的,這兩個派係較小。
“二七派”,本名“二七公社”,是我們河南省最大的造反派;“八一八”可能是北京的,不過在全國的影響力是最大的,源於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號,這一天是毛澤東首次在北京天安門接見紅衛兵。
他們這些派係之間,唯一不同就是胳膊上帶的那個紅袖箍,當時可能叫紅袖章。二七派,胳膊上帶是“二七紅衛兵”,八一八帶的是“八一八紅衛兵”。“紅衛兵”三個字較大,居中,派係名稱字較小,居上。
打我奶奶的那些人是“二七派”的紅衛兵。
毛澤東在北京第二次接見過紅衛兵以後,九月初,中共中央發出通知,支持全國各地革命學生代表來京參觀“文化大革命”,還支持北京學生到全國各地進行革命幫助,坐火車、吃飯,一律由國家開支,也就是說,坐火車吃飯都不要錢。
這個通知一經出台,將紅衛兵大串聯推向了最高潮,全國各地的大學生、中學生、甚至是小學生,風起雲湧,全部開始北上南下、東進西出。
打我奶奶的那幾個紅衛兵,臨走時帶走了村裏大多數年輕人,說是大串聯到北京去見毛主席,接受毛主席的檢閱,每人帶上一個紅袖箍,拿上一本“紅寶書”滿腔激動地離開家了。
他們就這麼走了,我父親當然不甘心,喊上王思河,一路跟了過去。
我們這裏現在叫鳳泉區,過去叫北站區,過去為啥叫這個名字呢,因為我們這裏過去有火車站,京廣線,過去的火車不知道到達北京那個地方,現在一路直達北京西。
那些紅衛兵就在火車站搭的車,我父親跟王思河緊跟著他們鑽進了另一列車廂裏。
車廂裏麵,那是人山人海,全是大串聯的年輕人,每個人臉上帶的那種狂熱,是無法用任何文字來形容的,鬼神見了都要退避三舍,就連我奶奶身邊那位紅裙女子都嚇得半夜給我奶奶托夢,說到深山裏躲一躲,將來有緣再見。那棵神奇的老槐樹,文革來了以後就開始裝死,一裝就裝了十年,可見當時那種鬼神皆驚的可怕程度。
在開往北京的列車上,我父親跟王思河擠在兩節車廂之間的角落裏,想要開口跟別人說話,就得先對上毛主席語錄,例如,別人說一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你就得趕緊對一句:“會當水擊三千裏!”要是三個人在場,這個說:天要下雨,另一個說:娘要嫁人,最後一個趕緊說:由他去吧……
你要是對不上來,那你就攤上大事兒了,把你從火車上扔下去都是有可能的。
我父親跟王思河在火車上基本上不說話,就是說話,也是兩個人小聲嘀咕,絕不讓第三個人聽見。不過,車上人多,大多還是年輕人,也沒人留意他們。
那時候都是慢車,硬座綠皮車,燒煤的那種蒸汽火車頭拉著。我父親跟王思河坐了兩天三夜的火車才到達北京。離開家的時候,他們兩個每人身上帶了幾個窩窩頭,下車的時候已經吃完了。兩個人身上還帶著五毛錢,五毛錢已經算是不少了,我奶奶辛辛苦苦幹十天的活兒才能掙五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