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打了個滾,抱住被子,懶洋洋地觀賞晨間微風撩起淡藍的窗簾。星期六早晨永遠完美,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有什麼比不用上學,不用忍受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校巴更令人輕鬆愉快呢?媽媽總是會做香氣四溢的鬆餅,淋上熱乎乎的楓糖漿。她一定會的。
男孩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飛快地換衣服,再把睡衣卷成一團丟進洗衣籃裏。周六是“洗衣日”,媽媽這麼稱呼道。“也是潔癖發作日。”喬治·維勒這麼揶揄妻子,偷偷向米歇爾扮了個鬼臉,逗得兒子哈哈大笑。
午餐前後,米歇爾必須幫母親把洗幹淨的外套、襯衫、T恤、連衣裙和短褲晾在後院,任海風把它們吹得輕柔地啪啪作響。
有時候他會坐在爸爸為他搭的秋千上,邊高高低低地晃蕩,邊盯著海天相接處的巨大雲塔出神。“它們由無數極微小的水滴構成。”教自然科學的萊斯利小姐說,“當水滴足夠多,而空中的氣溫又足夠低,它們就落下來,這就是降雨。”
隻是水滴,米歇爾想,輕鬆地搖晃著,感覺到額前的頭發被吹起。空氣裏有樹葉和泥土混合的溼潤香氣。雲塊懶洋洋地挪動,好像毛茸茸的白色帆船。居然隻是水滴,六歲的男孩子又一次蕩上最高點,鐵鏈銜接處吱嘎作響。他突然感到一種隱秘的喜悅,就像翻開髒兮兮的石頭,發現下麵藏著鮮紅的野生蘑菇。
下午是屬於他的,他可以自己騎車到碼頭去,看海鷗,看新近入港的貨船。他從水手那兒學會了很多新單詞,而這些單詞會讓媽媽驚跳起來,嚴厲地禁止他跟船員說話,還威脅道,如果再讓她聽見“那種詞語”從米歇爾口中說出來,她就永遠不給他買葡萄幹巧克力蛋糕。還有一次,一個說著蹩腳英語的壯碩搬運工讓他試了試香煙,米歇爾發誓自己從此以後都不會碰這種可怕的東西。
要是下雨,他就穿著卡米拉姑媽送的那件橙色兒童雨衣(兜帽上豎著兩隻老虎耳朵,米歇爾認為它們難看極了),和路西恩一起在花園裏開挖運河。路西恩用報紙折了一艘平底船,但它艱難地漂浮了一會,就被豆大的雨點打沉了。於是,經過一輪商討,他們改用火柴盒,上麵插著牙簽和硬紙板做的帆。這隻醜陋的小船毫不害羞地順流而下,昂首穿越他們心中的錫那,驕傲然而孤獨地漂入大海,消失在雲團背後。
那時候他們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
星期天就不那麼令人愉快了,他們都被早早地趕下床,塞進可怕的白襯衫和黑皮鞋裏,然後在母親的監視下乖乖地把早餐吃完。不準挑食,不準弄得滿身麵包屑,不準用衣袖擦嘴,不準吃太多花生醬。禮拜日有太多規矩,實在令人討厭。
他們的牧師聲音有點沙啞,講道時總是習慣性地抽[dòng]嘴角,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他還喜歡打手勢,右手下意識地平行劃動,“像鴨子在撥水。”路西恩耳語道,偷偷地學牧師的動作,扯嘴角,揮右手。米歇爾拚命咬著下唇,不敢笑出聲。兩位母親嚴厲地瞪了各自的兒子一眼,警告他們老老實實坐好。
假如父母沒留意,他們會悄悄消失,爬過扭曲破損的小門,跑進古舊的墓園裏探險。那兒缺乏管理,雜草叢生。大理石天使像缺了左邊的翅膀,身上落滿灰白的鳥糞,凝固的眼珠哀傷而空洞,總是無聲地控訴著什麼。他們想知道哪個溺水而死的女人是否葬在這裏,如果是,哪一塊碑石,哪一個十字架標出了她最後的安眠之地。“或許她不在這裏,”路西恩說,壓低聲音,害怕驚擾什麼不該驚擾的東西,“而且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
米歇爾不同意,死者不在墓地裏,還會在哪裏呢?他帶著一種微妙的好奇和敬畏,一個接一個地查看那些名字和生卒年月。小徑狹窄,土質疏鬆,陳舊的花束頹喪地癱倒在地,褪色,黴爛。米歇爾越走越遠,突然在一個新立的白色十字架前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