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達不耐煩地推著他的肩膀,律師昏昏沉沉地坐起來,伸手提起聽筒。
他隻說了一句“我是米歇爾·維勒。”,接下來從頭到尾都隻是安靜地聽,最後沉默地掛斷電話,許久沒有再躺下。琳達輕輕搭住他的肩膀,感覺到那裏的肌肉繃得像拉緊的弓弦。“怎麼了,親愛的?”她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丈夫轉過身,在淩晨的黑暗裏,他的臉隻是不分明的影子,看不清任何的表情。“琳達,”他說,聲音裏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唞,“你知道獵兔犬馬克斯的故事嗎?”
***
女兒滿一周歲的那年,米歇爾·維勒回到他出生的那個海濱鎮,獨自駕車繞著這個膨脹成原來三四倍大的小鎮轉了一圈,尋找他小時候的王國。
他在海邊停下車,這個仲夏就像兩年前一樣炎熱,他卷起了襯衫袖子,西海岸的陽光舔過他的手臂,好像一條帶刺的舌頭。下麵的沙灘上擠滿了度假的遊客,小男孩和小女孩們吵鬧地跑來跑去,追逐一個巨大的、花花綠綠的沙灘氣球。他想起自己的小女兒,淡淡地勾起嘴角。
你為什麼停下來呢,水鼠問,隨即瞪大了眼睛,天哪,你怎麼哭了?
我、我剛才嗅到了家的氣味,就在那、那裏。落在後麵的鼴鼠抽泣著說,我好久,好久沒有回去了。我想念它。我想叫住你,可是你沒有聽見。現在那種氣味消、消失了。
水鼠走到朋友身邊,嚴肅地拉起他的爪子。對不起,我真是個白癡。他道歉,低著頭。我們回去,去找你的家。
不用了,已經這麼晚了,我們回河邊好了。你看,我沒事了。鼴鼠擦了擦尖鼻子。
我們去找你的家。水鼠堅持道,牽著他的爪子,朝相反方向走去。
眼睛一陣刺痛,米歇爾抬手揩了揩眼角,以為會摸到淚水,但隻觸到幹燥的皮膚。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被小刀割到手背,奇怪的是他並非馬上感到疼痛,而是微微麻木的癢感,好像有一條細細的刺毛蟲掙紮著從傷口下麵鑽出來。律師試著把自己的情緒像鞣製好的皮革那樣展開,攤在陽光底下,發現它們融合成一片銀灰色的、麵無表情的荒漠,從他腳下無邊無際地延展開去。他知道那道割傷還在無助地綻裂著,因為疼痛縱然令人不悅,卻是康複的第一個訊號。而他至今還沒有感到痛楚。他剛剛開始重新參與路西恩的生命,就不得不麵對他的死亡,這太快,太荒謬,太不公平,他整個人都在頑固地排斥這個事實。米歇爾原本以為這是一個童話,蛤蟆從火車上跳下來不會受傷,鼴鼠和他的朋友們輕易地趕走黃鼠狼,毫發無傷。最後大家都舒適地坐在柳樹下,打開野餐籃子,分享熏肉三文治和新鮮的果汁。
“先生!喂!先生!這裏不能停車!”
米歇爾朝穿著短褲的海灘管理員打了個手勢,以示明白,然後發動車子,駛出了輔道。他漫無目的地開了五分鍾,才拐了個彎,轉上通往山丘的小路。路西恩葬在海灣對麵,恰好可以遙遙望見他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那棟別墅。老屋年久失修,房頂塌陷了一半,房梁下有鳥兒和蝙蝠的巢穴。花園植物爬過了人為的障礙,和外麵的樹林融為一體。律師熄了火,尋找那扇園丁小門,它被包裹在厚厚的藤蔓植物後麵,乍看之下就像商業電影裏嘩眾取寵的布景,米歇爾彎腰鑽了進去,再一次踏進他和路西恩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