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奉天殿上。
”黃河大壩在一日內傾瀉千裏,睢、豪兩州一片汪洋,死傷無數,三十萬百姓無家可歸……”王恕淒聲道來。
”為何朕今日才知!”朱祐樘狠狠一拍桌子,大聲叫道。
”河南布政使在一個月前,連上了三道奏折,要求朝廷撥款,修繕已經不堪一擊的大壩,卻如石沉大海。連老臣也是剛剛得知此事……此中必有奸人作怪,讓黎民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請陛下明察,嚴懲相關人等!”王恕跪倒在地,老淚縱橫。
”這是怎麼回事!”
朱祐樘將滿滿一桌子的奏折狠狠摔在大廳的中間,那一本本硬質絲綢麵的小簿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了沉悶而又驚心動魄的聲響。周邊一圈人的心,隨即拎到了喉嚨口。
其中一人更是冷汗滿麵,腿腳不住地瑟瑟發抖。
此人正是弘治當朝通政使司官張三越。
”張三越!”朱祐樘怒目而視,大聲喝道,”你有什麼話說!”通政使司的職責,是負責將各地承上的奏折交與皇帝批閱,這事他肯定脫不了幹係。
但這張三越可真是冤枉。這事明明是劉吉讓他做的,那劉吉比他官高上二品,他哪兒敢得罪,卻沒想到今天東窗事發,陷入泥沼。
他忽然嘣一下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陛下!這三道折子是劉吉大人攔下的,那時他在朝外與我說,北郊修繕皇陵正在關鍵時刻,朝廷正需要銀子的時候,此等要錢的折子不奉上也罷……”他話還未說完,那劉吉已經大哭著拜倒在地,連聲道:”陛下,你千萬別聽這張三越胡言,老臣從來沒有也不敢說出此等話來。他這是在為自己狡辯,請陛下明察!””你!你!劉吉!你怎麼可以賴賬!”那張三越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衝上去咬死他。
劉吉是臉皮極厚的人,當初他攔下張三越,是怕修繕皇陵的銀子去做了善款,自己就沒油水撈了。但沒想到這黃河還真的決堤了,事情鬧大了,自己那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他對著張三越大聲喝道:”你這廝!別以為找個替死鬼,你就沒事了。此等時刻,你還不老老實實地認罪,求聖上從輕發落才是!”那張三越卻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劉吉的大胡子,又是扭又是打。一時間,兩白須老頭,在大堂上扭作一團,場麵甚是混亂。
朱祐樘看到他們狗咬狗的樣子,心中氣得是咬牙切齒。
他何嚐不知張三越說的是實話,但此刻無憑無證,自己是定不了劉吉的罪的。
他大喝一聲:
”將這張三越革職,拖出殿外廷杖三十!即日投入大牢,隔日交與王恕大人查辦,定將那後麵牽連等人統統給朕抓出來!”朱祐樘一聲咆哮,如五雷轟頂般,響徹雲霄。
……
”皇上……臣冤枉!臣冤枉……”
張三越叫幹了口水,卻無能為力,隻由著被兩侍衛拖著進了廷杖室,在那裏,司禮監掌印太監梁芳和錦衣衛指揮使左宗海一左一右早已等著他了。
”張大人,你別怕,忍一下就好啦!”梁芳怪聲怪氣地道,露出一個鬼魅的微笑。
正說著,兩名錦衣衛校尉走上前,一把抓住已經嚇昏的張三越,將他裹進一塊大布,放倒在堂中的一塊大木板上,隻露出一雙腳掌。梁芳走上前,輕輕地摸了下張三越的赤腳,柔聲道:”張大人,老臣給你按好腳丫子,你就舒服地躺著吧。”說完,他將腳尖向內靠攏放好,向身邊那兩個錦衣衛校尉淡淡地使了個眼色。
那校尉會心一笑,一聲”打”字,棍棒就如雨點般落在張三越的大腿和屁股上,頓時慘叫聲不絕於耳。很快的,那布上就滲出了鮮紅的血液,而那張三越原本還掙紮幾下,到後來就像死豬一般一動不動。
……
”陛下,那張三越體虛身弱,打到二十七杖的時候死了!”一位侍衛走上殿來,大聲稟報道。
朱祐樘刷一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一身冷汗。
按理三十杖是打不死人的。
這張三越定是被人滅了口。
張三越本不應該死,自己隻是想教訓一下他,因為剛剛太過憤怒,疏忽了這一點。
可憐這張三越竟然做了替死鬼。
他手捏作了一團,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
2
夜深人靜,那一麵鏡子一樣的湖水,微波蕩漾,映著那珠圓玉潤的明月,美不勝收,這一切,讓心煩氣躁的朱祐樘心情微微好一些。
他兀自坐在湖邊的那塊大石頭上,打發走了身邊的宮女和侍衛,拿起手邊那一壺青玉酒瓶,倒下酒,一口飲盡。
今天的事,讓他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心中的悔恨與懊惱,卻無人可說。
這酒,是蒙古進貢的烈酒,今天不知怎麼想起了它,覺得隻有它才可解憂。
草叢中發出了一些聲響,朱祐樘卻麵不改色,反而淡淡地吐出一句:”站那麼久了,出來坐會兒吧。”
草叢中萎萎縮縮走出一纖細的身影。
正是沐雨瞳。
說起這沐雨瞳剛剛教授兩皇子結束,用過晚膳以後正想在這後花園走走,卻沒料到竟會在湖邊遇到朱祐樘。
那朱祐樘一人獨自對著湖麵喝著悶酒,估計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雨瞳正想著自己是走還是留,卻沒料到他竟然早就發現了自己。
沒法子,隻有厚著臉皮走出去了。
古代見到皇帝都是三跪九拜的,先跪著再說吧。
雨瞳沒多想,啪一下就跪下了,學著別人的腔調,道:”沐雨瞳參見皇上!”那朱祐樘卻似乎沒有聽到,目光淡然地掃視著前麵,許久才吭了一聲,指了指身邊那塊石頭,示意她坐在他身邊。
她也不敢多話,遠遠地在朱祐樘身邊坐下了。
說實話,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手腳麻木,不知道應該如何擺放它們。
身邊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忽然之間與自己平起平坐,又隻有咫尺之近,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崇拜的大明星,有一天忽然出現在你麵前,那種手足無措的慌亂和興奮,是很難用語言來表達的。
氣氛有些沉默,那朱祐樘沒有說話,隻是顧自一人喝著酒,似乎當雨瞳不存在。而雨瞳鼓起勇氣,偷偷望著他。
眼前這位大明皇帝,湖光反射在他俊美的側麵,她這才發現他睫毛很長,而鼻梁異常挺直,竟然有些像混血兒。他的嘴唇很薄,側麵看過去,隻開啟著一個微妙的角度,卻恰到好處得要命。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身上有股特殊的氣質,卻很難用言語來表達。你走近他,就會感到一股強烈的氣場,像磁石般地吸引著你,讓你墜落在一個手足無措的空間,你所有的自信、執著以及傲慢,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雨瞳心跳得極快,她幾乎都能聽到它的聲音了。
……
正在此時,那朱祐樘卻突然發話了:”沐雨瞳,你說,朕這個皇帝當得怎麼樣?”他冷不防的一句話,讓雨瞳的心跳瞬間停止了三秒鍾,不一會兒,又開始重新跳動,不過比剛才更快了。
”啊?什麼?”雨瞳幹幹地吐出一句。
他回頭淡淡地看了一眼沐雨瞳,抿了口酒,重新道:”朕讓你說,朕這皇帝當得如何?””噢……很好啊。”雨瞳不動腦子,脫口回答。
朱祐樘嘴角裝滿嘲笑,”好?嗬……連幾十萬百姓的安危都不能保證,連手下的大臣的生命都不能掌握,這樣的皇帝還能算作好嗎?”他的一席話說得雨瞳目瞪口呆,半天沒有反應。
那朱祐樘卻苦笑了一下,又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雨瞳已經聽說了黃河水災的事,忽然明白他為何一人獨自在喝悶酒了,心想這朱祐樘果然是心係百姓,看他這難過的樣子,就像是自己家人受了難一般。
她輕歎道:”並不是所有的事,我們都能控製……”朱祐樘冷笑,道:”朕是天子,難道也要為自己找借口?””天子難道不是人?隻要是人,總有辦不到的事。”說到這兒,忽然想起自己莫名穿越到這兒卻不知何年何月回去的現實,心中有些悵然,臉色變得沉重許多,歎了口氣,低下頭去,開始擺弄自己的裙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