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年輕的時候,我們要的是愛情,不計代價與得失。

三十歲之後,尊嚴似乎變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時間也磨平了我的愛情。

這樣一想,多少有點蒼涼。

可是人生的種種無可奈何,我們都得習慣、接受。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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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偶爾的晨吐與胃口不佳、乏力之外,我端詳自己,小腹有微微的突起,可是腰圍隻略放大了一點,穿上寬鬆衣服,並不明顯。如果不主動特意強調,沒人注意到我已經懷孕。我開始改穿平跟鞋,放緩步伐,不再像從前那樣大步疾行,來去匆匆。

但在工作方麵,我沒什麼改變。盧湛感覺滿意,又有點過意不去:“許可,我不是那種壓榨員工的老板,你現在身體狀況特殊,千萬不要勉強自己超時工作。”

我笑道:“放心,我不會拿健康開玩笑,一定將工作量控製在體力許可的範圍內。”

話是這麼說,其實我已經有疲憊感了,我隻能拿媽媽的例子來激勵自己。六歲那年,媽媽懷了第二胎,同時將我接回身邊。我當時懷念外公外婆和小姨,與父母講起話來都怯生生的,根本無法親近,可是我親眼看著媽媽挺著日漸突出的腹部上班、做飯,同時還要安排來漢江市看病的大伯一家,一直工作到子東出生前的兩天。休完產假,又繼續回去工作。我就算年幼,也知道她的辛勞非同一般。現在同樣有了身孕,再回想起來,她簡直如同超人。我想我大概沒辦法達到她那樣的地步,不過家務一直有鍾點工料理,我至少可以不耽擱工作。

更何況,從某種意義上講,工作也是我的一個寄托,可以讓我不至於陷入感情困境不能自拔。

李佳茵在周末打來電話,說要約我見麵,送我一些全新的多餘的嬰兒用品,順便幫我高效率地做好懷孕生產的準備。我原本提不起精神做社交應酬,可是無法推托她的好意,而且她是老板太太,好不容易對我釋去那點莫須有的嫌隙,再不處理好關係,簡直就是給自己找別扭,於是請她來我家喝下午茶。

她準時過來,參觀了我家,看過我與孫亞歐的合影之後,大力恭維我有一個帥哥老公,而且裝修品位甚佳,是她喜歡的格調,又感歎自己已經沒多餘心思花在家居布置上,家裏亂得夠嗆。

“等你生下寶寶才知道,家裏很難再回到秩序井然的狀態。到處是寶寶的玩具、衣服,有一次盧湛回家,坐到沙發上寶寶換下的紙尿布上,馬上跳起來,好一通抱怨。”

我想象那情景,也不禁失笑。

“你打算把哪間房用作兒童房?”

我指一下次臥,她端詳著:“色調太沉重了,要刷成明亮的顏色,把窗簾換掉,還得買新家具。”

我還完全沒考慮到這些,遲疑道:“我原本想先讓孩子和我一起睡,等以後精力顧得過來再考慮重新裝修兒童房。”

“親愛的,專家並不推薦讓寶寶跟父母睡在一張床上,我們也不能像外國人那樣,孩子一生下來就放在一個單獨的房間,反正你的臥室足夠大,最好先買一張童床,放在你的床邊,既方便照顧,也便於培養孩子心理上的獨立感。”她突然帶點詭異地笑,略壓低聲音,“再說了,長期和孩子睡在一張床上,也影響夫妻之間的親密感。你先生會有意見的。”

我隻得尷尬地賠笑:“來,我做了奶茶,嚐嚐這種曲奇,味道不錯。”

我們坐到陽台上喝茶,她繼續指點我:“兒童房的改造,你可以交給先生做,先試著動手組裝兒童房家具,再把家裏所有的家具裝上防撞條,讓他全程參與進來,他參與越多,付出越多,對孩子的責任感就會越強。”

我有些發怔,這些情感難道不是天生就具有的嗎?還需要像做反射實驗那樣來加強的嗎?

“你得做好大采購的準備哦,要買的東西實在太多,必須列一個清單出來。”

“比如——”

“比如你要準備不同尺碼和季節的孕婦裝,還要配一個待產包,醫院生產時用。寶寶要用的東西就更多了,不同規格的奶瓶、奶嘴、奶瓶刷、消毒鍋、嬰兒碗、勺、圍嘴、紙尿褲、爽身粉、隔尿墊……”

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笑了:“別急,我都存了資料,回頭發一份郵件給你。”

“太謝謝你了,一想到這得花多少時間去采購,我就頭大了。”

“你現在月份還小,要注意休息,不要著急,這個可以等懷孕到七個月左右,身體狀況穩定,再開始慢慢采購。對了,還有童車,我跟你說,一部好的童車非常重要……”

聽起來沒有一樣是不重要的,沒有什麼可以省略,養個孩子比我想象的似乎要艱難得多。

我隻得點頭受教,同時將話題引開:“奇怪啊,我突然發現,這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多同樣懷孕的女性,簡直隨時都能看到挺著不同尺寸肚子的孕婦從我麵前經過。”

李佳茵哈哈大笑:“我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感覺。現在嘛,我就覺得到哪裏都能碰到帶著寶寶的媽媽。”

我陪同幹笑著,內心還真不希望我的世界放眼望去充斥孕婦,這感覺讓我陌生,甚至不安。

送走李佳茵後,我癱倒在沙發上,感覺比上班還累,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子東過來看我,我對著他大發感慨。

子東也大笑了,然後解釋說:“你覺得你看到孕婦比從前多,其實是一種心理投射。你懷孕了,會下意識關注周圍與你一樣的人,原本隻是偶然出現的某個因素,因為你的關注,放大成一個普遍現象。比如從前你是不打算要孩子的職業女性,下意識便會尋找你的同類,所謂‘吾道不孤’,就是這個道理。”

我同意,人是群體動物,渴望歸屬於某個種類,哪怕絕對的特立獨行,一樣可以被進行歸類。

可是我與那些孕婦是不一樣的。她們的另一半期待著新生命的降臨,而我跟孩子的父親處於不戰不和的狀態,婚姻處於破裂的邊緣。

子東當然了解我的心思,他坐到我旁邊:“姐,我想去找姐夫談談。”

我苦笑搖頭:“沒有這個必要。”

“難道你真的打定主意要離婚嗎?”

“子東,你不會認為我會拿離婚這件事來掉花槍吧?”

“孩子始終還是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比較好。你確定當一個單親媽媽,一邊上班一邊獨自帶孩子,能夠保持快樂平和的心態?你又憑什麼保證孩子願意自己的生活出現這樣的缺失?”

當然,我什麼也保證不了。

我黯然不語,子東有些不安:“姐,我不是存心要刺傷你。”

“我明白。子東,道理我全都懂,可是,夫妻相愛,意趣相投,對於生活有一致的目標,還能充滿喜悅迎接計劃之外意外到來的孩子,攜手終老,同時享受孩子慢慢成長的過程——這樣完美的狀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幸擁有的。”

“你不能苛求完美,姐姐,如果姐夫肯回頭……”

“子東,你覺得我們的父母婚姻幸福嗎?”

他遲疑了,這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是的,早在知道自己生父另有其人之前,我就對父母的婚姻持否定態度。如果沒有疾病將他們分開,他們毫無疑問將會白頭終老,然而那是建立在母親無限隱忍與付出基礎上的一種古怪的和平。他們更像兩個簽訂協議搭夥過日子的人,在他們身上,我從來都看不到愛情,甚至談不上多少溫情。我相信子東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據說父母當著孩子麵爭吵,對孩子的傷害最大。從小到大,我倒是沒見過他們爭吵,可是我一直都覺得家裏的氣氛十分壓抑。”

“他們吵過架的。”

我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你去上大學住校了,我在讀初三,每天都有晚自習,一般八點半放學,到家差不多是九點。有一天我感冒發燒,老師放我提前回來休息,我到家的時候,才七點鍾。”

子東頓住,我屏息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停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用鑰匙開了門,發現他們關在臥室裏,裏麵有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對罵。”

我徹底驚呆了,張一張嘴,馬上閉緊,難道我要去問他們相互罵對方什麼嗎?這種往事,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弄清楚。子東顯然也是這樣想的:“我輕手輕腳關上門,跑了出去,在外麵遊蕩了兩個多小時,還給你的宿舍打了電話,你的室友說你去自習室了。等我再回去,家裏恢複了平靜,他們一個看電視,一個看書,跟平時沒什麼兩樣。要不是我在廚房垃圾袋裏看到打碎的花瓶,簡直會以為是發燒產生了幻覺。”

“過後你怎麼沒告訴我?”

“那天過後,我寧可不再想起,也就再沒給你打電話說這件事了。”

他那時還隻是一個初中生,在感冒發燒的情況下獨自徘徊街頭,我又偏偏不在。我不禁眼圈發熱,伸手去摸他的頭發。他苦笑:“你總當我沒有長大。”

其實他現在穩重冷靜,是一名讓人信任的醫生,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有些依賴他,不過這一刻我清楚地記起當他年幼時被我帶著去上學的情景。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姐姐,我明白他們的婚姻並不幸福,可是你要讓我選擇,我還是情願有一個完整的家。”

“我們當然都想要完整: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格,完整的感情,完整的家。問題是完整強求不來啊,或者說強求來的始終不是我們最初想要的。懷孕之後,我不斷想起媽媽的生活,她之所以嫁給爸爸,也是想給我一個合法的身份、一個完整的家吧。可是她這一生,實在太不快樂。”

“你這樣說,對爸爸不夠公平。”

“我對媽媽是有些偏心,但後來我覺得其實爸爸也是受害者。對著一個不快樂的妻子,再不敏感的丈夫也會覺察出有些不對勁來,他在妻子那裏受到了拒絕,也許他的粗暴、拒絕與人交流、一心顧著兄弟姐妹,都不是沒有原因的。”

子東沒料到我會講出這番話來,怔怔看著我。

“我不想我的生活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子東,我生父不詳,婚姻一團糟,整個生活都亂了套,對於完整,我沒那麼向往了。我隻是不想重複媽媽的一生,像她那樣看在孩子分兒上與一個不愛的人綁在一起,我也不願意亞歐因為孩子而勉強留在我身邊,那樣我們總會克製不住對彼此的不滿,無法一直隱忍、委屈下去,最後會徹底搞砸彼此的生活。”

“但是,你還愛他嗎?”

子東不去當外科醫生實施精準手術實在是可惜,我被問住了。

變質的感情無法如同病灶那樣一切了之。我若足夠愛他,大約還是想不顧一切留下他,更何況我現在有留下他的理由與資本。

“我不知道,子東,要說對他沒有感情,不為婚姻失敗痛苦,那是撒謊。我很難過,可是這和失戀不一樣,我不能不考慮很多現實問題。在中年人這裏,大概沒有純粹的愛與不愛了。”

“你讓我對感情喪失了信心。”

我怔怔看著他。他苦笑:“是的,以前我覺得就算我們父母的婚姻一地雞毛,但至少你與姐夫意趣相投,你很愛他,你們的婚姻是幸福的。”

“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的愛情是完整美好的,不要光看我。子東,我有健康的身體,不錯的工作、房子,一定數額的存款,做好了當媽媽的心理準備,還有你關心我,我並沒有那麼慘。”

他悶悶不樂:“你不覺得這會兒給我勵誌,很缺乏說服力?”

我隻得道歉:“對不起。”

他一下跳了起來:“不不,姐,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撒嬌撒的不是時候。慈航特意提醒我,讓我多多關心你,我倒來惹你不開心了,真是該死。”

“她怎麼會想到這個?”

他遲疑一下,輕聲說:“她在某個地方看到姐夫與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原來如此。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

這女孩,我貿然攪亂了她的生活,她比我更有資格訴說命運不公。可是我沒見她抱怨過,至多就是聳一聳肩,認了。

表麵上看她對誰都有點漠不關心,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內心是細膩善良的,居然還關照到我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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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何慈航相比,何原平對我的反應則冷漠到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步。

他看上去是那樣通情達理、性格平和的一個人。按我的想法,就算他恨我母親,對我的存在最多也就是意外,平靜下來,應該會願意與我溝通,沒理由會遷怒於完全不知情的我。

可是他表現得拒我於千裏之外,客氣而又冷淡,對我的稱呼一直都是“許小姐”,完全不想與我有任何交流。我出麵請子東安排他師父住院,他似乎很不高興。

我不解,而且不能不感到難過。

子東也很困惑:“他竟然不肯與你相認?”

“你姐姐並不是人見人愛的香餑餑啊。”

“不隻是不跟你相認,他的整個態度都太奇怪了,看上去很不想跟我們打交道,接受幫忙也表現得十分不情不願。”

我隻得苦笑:“你看在我麵子上,不要計較。”

“我當然不會計較。姐,我隻是覺得,如果他不想認你,你不必勉強。”

“這種事怎麼可能勉強,放心。我隻是……沒法說服自己就此放下。”

他對他的師父那樣盡心盡力,明明收入有限,仍傾盡積蓄為老人治病,照顧得十分細致;他對收養的女兒慈航關愛備至,兩人親密得令我暗暗羨慕。

我不能不揣測,也許愛恨交織才是最難以解脫的情感,他與我媽媽之間的糾葛超出了我的想象。

直到那天陪著何慈航去何原平的大哥家裏找他,我才意識到,我太想當然了。

以前隻聽梅姨敘述,何原平被勞教之後,他的父母與他斷絕往來,等結束勞教,也拒絕接納他回家。

親耳聽他的大哥冷酷地說與他恩斷義絕,我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等回過神來,我甚至比何慈航更加狂怒,簡直想抓住那扇緊閉的防盜門狠狠搖晃。

然而我什麼也沒做,我既沒有何慈航那樣直接表達憤怒的能力,同時又根本沒有立場為他出頭。

我母親才是造成他這幾十年被親人徹底遺棄、漂泊異鄉蹉跎至老的原因。

他對我一直沒有惡語相向,已經是一種難得的修養了。我有什麼理由要求他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與我相認,執手言歡?

我的心狠狠抽緊。

子東送我回家,開門之後,我心神恍惚,待放下包,一抬頭,冷不防看到亞歐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險些驚叫出來。

他冷冷看著我:“懷著身孕半夜才回家,似乎不像是一個聲稱已下定決心要當母親的人該有的表現。”

“以後回家請提前打個招呼,不要突然出現嚇我好嗎?”

“我不用提醒你我們還是夫妻,這裏還是我的家吧?”

我實在沒力氣與他爭執,搖搖頭,打算回臥室,但他站起來攔住了我:“你幹什麼去了?”

“我並不打算問你這些天去了哪裏!”

“你大概有些香豔的猜測吧,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掃興的答案,我一直住在沈陽路公寓裏。”

我很意外。沈陽路公寓是他婚前買的一套兩居室,位於市中心的一個12層小高層的8樓,麵積不大,優點是交通便利,缺點則是周邊頗為嘈雜。我們婚後在那裏住了將近兩年,然後搬到目前的住處,那套房子空著,他曾叫我處理掉,我卻非常舍不得。我一直懷念在那裏的時光,不過那段時間他正受困於官司,肯定不可能和我有相同感受。我隻說賣也賣不了多少錢,不如留著,他沒再說什麼。我隔一段時間過去做簡單的打掃,盤桓一會兒。幾年過去,他根本沒再過問,似乎是忘了那套房子的存在。他去住酒店我都不會覺得意外,但完全沒想到他會跑去住在那裏。一想到俞詠文也會到那邊停留,甚至過夜,與他同居,我頓時湧起強烈的不潔感,不得不提醒自己,婚姻都失敗了,再計較這件事未免可笑。

“我累了,想回房間休息。”

他不動,我再也控製不住,抬手狠狠推他:“憑什麼你和她一個一個堵住我非要跟我談,憑什麼我要對你們解釋我在想什麼、我要做什麼。告訴你,我沒什麼好和你們談的。這個孩子我要定了,你們愛怎麼樣,我不關心,別來打擾我。”

“俞詠文來找過你?”

“請你別裝得這麼驚訝好不好。以她的脾氣,沒在我媽媽葬禮過後就來找我,已經非常客氣了。替我謝謝她的一念之仁,請轉告她,我不打算當你們偉大愛情的絆腳石,你跟她走吧,讓我清靜一會兒。”

我瘋了一樣再度推他,這次他沒有硬攔住我,而是緊緊抓住我的雙手,他用力極大,我痛得叫出來,他握住不放,直到我穩定下來不再有任何動作,他才鬆開,側身閃到一邊。我匆忙衝進了臥室,重重摔上門,躺到床上,隻覺得全身力氣如同被抽幹一般,眼淚順著眼角不停地淌下來。

我想起子東說他見過父母爭吵對罵,砸碎花瓶。我知道那一定發生過,卻總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看來,根本沒人能徹底克服心底的怨恨、不滿,再完美的偽裝,再強悍的自我控製,也有剝落潰敗的時刻。

我自認為不會吵架,但到了某個時刻,也能像潑婦一樣撕扯大罵。

我居然還敢說我會努力一直保持快樂平和的心態,真是狂妄得不知死活。

黑夜讓再難挨的一切都能畫上一個句號,而睡眠則是人類的一種自我修複,帶我們暫時逃離煩憂的重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