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不知從哪裏蹦出來兩個七八歲的皮小子,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大笑大鬧著一把從男人手裏搶走了剛得來的戰利品,搶就搶罷,還回過頭來朝他倆扮鬼臉,好不囂張!餘錦年當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個,拎著小子的後衣領,臉上笑容都沒散去,問道:“還跑不跑了,還搶不搶別人東西了,嗯?”
熊孩子兩腳撲騰著,抬起眼想求助,卻正對上季鴻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凍成冰柱的視線,頓時嗷嗷求饒:“不敢了不敢了!還給你嘛!”說著便掙脫開,將東西往餘錦年手裏塞去,撒腿就逃跑。
隻可惜其中一顆已經被不小心捏碎了。
餘錦年剝開另一顆,抬手往季鴻嘴裏一塞:“給你,長命富貴呢!”說著嘴裏嘟囔道,“本來咱倆一人一個的。”他也並不是真的信吃了這顆花生就真的能長命百歲,隻是有點不高興被熊孩子搶了東西這件事而已。
季鴻錯愕地含著一顆花生,跟著餘錦年後頭走進了廚間所在的西屋。
灶裏頭已經燃上了火,旁邊木盆裏擺著清理好的整雞與豬肉,餘錦年蹲下來將雞與肉提起來查看了一番,確認都是新宰殺的鮮物。剛才在院中他觀察了一下,角落裏有大概三四張疊起來的木桌,想應是晚上待匠用的,這每張桌上總得菜品齊整,有葷有素才行。
餘錦年心中正盤算著要做些什麼菜色,就見季鴻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沒管,兀自拿刀來將雞去除內髒,打算與他們做個一雞三吃。
這些雞都是自家散養的土雞,肥嫩卻不肥膩,肉質看來還不錯。而所謂三吃,便是一隻雞做出三種吃法,至於是哪三種卻沒有固定的路數,則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為外頭的都是些做慣了粗活的匠人,對食物的要求不比縣城中人細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飽漲感,餘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斬一半紅燒,而剩下雞頭雞爪及大骨架則繼續燉湯。
他先燒上水,水裏投入幾大段蔥薑以去除雞腥味,少量黃酒八角以提鮮,煮雞最關鍵的是控製火候,使水熱而不沸,這是為了使雞肉鮮嫩有彈性,他這邊剛將整雞沒入水中,季鴻便回來了,問他去做什麼了也不說,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餘錦年沒問出來,便鬱悶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則打了盆沁涼的井水,繼續做雞。
白斬雞在南方菜係中屬於浸雞類,須得將雞在熱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雞來在冷水中冷卻,最後再入熱水中燜煮。以前餘錦年總是嫌棄煮白斬雞麻煩,但此刻他是為了生計而辛勞,反而覺得心裏充實,更是願意將自己最好的手藝呈現出來。
他把火停了,雞則留在鍋中燜上,便出去取季鴻洗好的菜。
這一看不要緊,季鴻兩腳濕透地站在菜盆邊上,一臉嚴肅地盯著手裏的芹菜,然後麵無表情地“哢嚓”一聲,攔腰掰斷了,之後隨手將芹菜帶葉兒的那半段扔在簸籮裏,隻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餘錦年看了看腳邊簸籮裏,已經有許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隻剩下一丟丟黃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頭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窪窪的蘿卜頭……
他仿佛聽到了蔬菜們的哀嚎:殺父之仇莫過於此了!
季鴻正在認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覺身邊陰影一重,少年攏起衣擺蹲下來,眉頭緊鎖著伸手撥了撥木盆裏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低道:“抱歉,我……”
從男人看似平靜的話音裏,餘錦年竟聽出了幾分失落,他抬頭看了看季鴻,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廚的場景,不禁笑起來。
季鴻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餘錦年一邊把簸籮裏的菜挑出來重新摘,一邊笑說:“我第一次做菜的時候,是想給我父親一個驚喜。洗土豆的時候,因為覺得外麵很髒,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層,最後切得像個桃核,圓蔥還一片一片地掰下來洗,被辣哭了眼睛。父親回來的時候見我在哭,還以為我在外麵被人欺負了,氣勢洶洶的說要去找人家算賬。”
雖然上一世的結局令人痛苦,但餘錦年這會兒想起來的卻都是些令人懷念的事情,且因為自己心態有了些許的變化,沒有生病時那麼鑽牛角尖了,便愈加覺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連養父聲色俱厲地勒令他背書的回憶都帶上了一層溫馨的顏色。
季鴻見少年洗菜的動作慢了下來,視線從少年的雙手看到少年的臉龐,發現那雙清澈好看的眼睛當中,竟有些失神無色。
他聽二娘說過,少年來到麵館的那天渾身是傷,虛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徹底醒透,又躺了兩天才恢複元氣下床活動,說那幾天的少年還沒有現在這樣愛笑,總是叫不應,皺著眉頭仿佛在思考什麼。
季鴻腦海中便浮現出了那樣的情景,餘錦年傷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樣,竟覺得心裏莫名緊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麼,麵前這個少年就像溫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邊的時候,總讓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餘錦年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宮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鴻特別想摸一摸少年的頭,就像少年經常哄穗穗的那樣。
餘錦年從回憶中恍惚反應過來,似掩飾自己的失態般,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笑道:“你看我現在,是不是特別厲害?”
突然一陣風刮過,季鴻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餘錦年頭上虛虛撩過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風止,才應道:“嗯。”
男人的聲音在風的喧囂餘音裏顯得格外幹淨清朗,也許是在那一瞬間,乍起的風也帶走了那拒人千裏的冷意,隻留下了無邊無際的深沉溫柔。
餘錦年被風吹得一閉眼,並沒有看到季鴻半掩之下的眼神,隻覺得頭上輕輕被人摸了一下,再睜開,隻看到男人手指間捏著的一片枯葉。
大概是從我頭上摘下來的,餘錦年心道。
“你教我。”季鴻漫不經心地扔了枯葉,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餘錦年忙點點頭,幹起正事:“這些菜隻需要把裏麵枯黃的、蔫了的葉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們在水裏泡一會兒,上頭的泥土就會鬆散開來,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鴻聽得很認真,餘錦年很滿意,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男人視線總往自己頭上瞟,難不成自己頭上還掛了什麼東西?伸手摸了摸,沒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餘錦年把菜捧進廚房,也不敢再給季鴻安排什麼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了。因為瞧見季鴻洗個菜,把鞋都洗濕了,於是叫他坐在灶邊一邊烤火,一邊挑豆子。
餘錦年則去找陰陽師父借紙筆。
這裏人總有千奇百怪的規矩,這樣做席麵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廚師傅列一張菜品清單,先與主人家過目,以防菜色中有什麼主家忌諱的東西,有許多農戶家其實是不識字的,則由掌廚口頭傳達,但清單還是要有一個的,為走個過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