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畢立起,打理衣冠,梳青絲,觀其服飾:手卷攘袖,皎腕約金環,烏黑秀發斜插紫爵釵,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素衣飄搖,輕裾翻飛。看其體態:身姿婀娜,曼妙無倫,氣質凝華,實乃傾世麗色。
少女理畢,衝毛孩兒嫣然淺笑,倩目輕眨,目似瞑,意甚暇。
毛孩兒一對長目精光熠熠,亦勾勾直視少女。
四目相視不知幾刻,少女方才提袖轉身,踏青而去。
塵風莽莽,落英蕭蕭。
然則不出百步,她忽有所覺,步履驟定,回頭遙望,但見那毛孩兒綴行而來,亦趨亦步,晃手晃腳,神色躊躇,摸樣堪憐。
毛孩兒忽見少女回頭,即刻止步,搔頭摸耳,搖頭晃腦,目色遊離,望向他處,故作不知。
少女見此情景,呆立原地,有如木雞,此間恰有流風微過,其烏絲逐風蛇舞,如柳絲散開,刹那芳顏,猶足以傾城覆國。少女稍稍回神,眼珠一轉,方知其意,旋即霽顏而笑,春風滿麵,朝那毛孩兒喚道:「若是你想跟來,那便跟來罷!」
若是你想跟來,那便跟來罷!
毛孩兒雖不習人言,現刻卻似明了一般,一陣歡呼,揮舞雙臂,連蹦帶跳向少女奔來,看的那少女徒有張目結舌,修眉伸展,搖頭苦笑,揮手相迎。
此時極樂之源,已是花開滿林,葉落勝雪,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日景和,天光一色。
如是正道:
青竹不比削蔥指,蒼鬆不及婀娜姿。
寒泉濺珠凝星眸,銀瀑垂柳青幹絲。
冬雪裹霜雪膚色,春日繾綣呈笑意。
回眸一望山蕩蕩,唯見山魈喜滋滋。
欲知後事如何,來章分解。
【章貳天道茫茫孰定奪紅塵滾滾世事多】
人之相與,實乃緣定。
緣起是緣,緣滅是緣。
因緣和合,來去有時,緣合而成,緣散而滅。
——古經傳曰
話說毛孩兒幸得仙瑤少女搭手相救,暫保性命,恩喜交加,遂願隨之出山。
一女一人猴,一前一後,隨影而行。一路拈花惹草,捉蜂采蝶,嘻嘻鬧鬧,好不快活。
二人行行行止止,翻山繞嶺,跋山涉水,入幕之時,終抵極樂山口。
殘陽如血,落霞如紗,暮色蒼茫。
此時重重山巒之巔,一片夕日殷紅如盆,紅光漫天,映山如火,二人影子也漸啦漸長。
轉山登途之時,毛孩兒忽的止步,驀然間回首仰望群山,雙目晶瑩,濁淚盈盈,含情脈脈。
隻見西山殘陽東山月,山路崎嶇沙漫漫。鵓鳩生鷂鷹。麋鹿飲溪水,閑鶴翻浪起。天開空自闊,葉落即歸根。鶴立鬆梢月,魚行水底天。
一如往昔。
它昂首向天,麵朝開戟千峰,悲嘯三聲,嘯聲哀婉,蕩山不絕,如此方才戀戀回首,逐塵而去。
如此正是:
莫道猴猱性冥頑,亦有喜樂悲苦傷。
暮山影空夕日涼,唯聞猿鳴愁斷腸。
出山之後,二人蕩田野,遊巷陌,披星戴月,逆流西行。
毛孩兒初入人世,不諳世事,見物稱奇,見藐小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時然忘我。瞧其狀:東瞧瞧,西看看,柴扉前叩門,枯井上翻身,竄上泥牆,伏上簷瓦,驚得四方毗鄰,雞鴨飛牆,犬豚龜縮。少女唯有三番五次斥其過,豎眉瞪眼,毛孩兒方才搓搓粗指,安穩些許。
「毛毛,你切不可以這麼頑皮,若是嚇著了百姓,可是會引起騷亂的!」
少女一路教誨諄諄,毛孩兒一路搔頭摸耳。一路行來,少女對毛孩兒稱呼也有變動,隨興取了個小名,喚作毛毛,頗顯少女憐愛心性。
二人複行百餘裏,便見遠處一道宏偉城門顯現,城門之後,則是屋宇連綿,粼粼千瓣。
「毛毛,嗯,你這身裝著可是萬萬行不得的,若是被尋常百姓瞧見了,怕是會誤認為妖怪,引起恐慌的,姊姊這裏有幾件道袍,另有個氈帽,雖不好看,卻也素潔,毛毛,來,姊姊替你穿上。」少女語畢,便徐徐展開如蘭玉手,中指之上正有一枚扳指,少女輕念道:「天山積細土,滄海納千浪,寰宇收雲霓,芥子化須彌,現!」話音落間,扳指通然一亮,泛起微微毫光,一疊素衣道袍便落於少女掌上。而毛毛卻瞧得雙目瞪圓,張口結舌,毛手亂舞,驚懼萬分。
少女莞爾一笑,她那眉毛有如翠鳥之翎羽,肌膚瑩潔似雪,牙齒齊整如貝,甜美一笑,足可以使得行人士族為之迷惑傾倒。
少女伸臂將道袍給毛毛罩上,毛毛雖然抗拒,卻耐不住少女瞪目嗬斥,唯有屈服。少女見毛孩兒穿了道袍,戴了氈帽,方才會心一笑:「毛毛,這身道袍可真合身呢。你瞧,這下你多像一個小道士了?」她又取出扳指細心講解:「毛毛,這個扳指乃是須彌扳,有將龐然大物化作微毫收入內裏的神通,是我所在的門派的寶物。唯有門內掌事弟子方能受賜呢。」
但瞧毛毛雙目眨巴,卻又怎懂得什麼門派弟子?少女唯有搖搖頭,輕嗬氣,道:「是了,毛毛你還不懂人語呢,我卻是說了也是無用呢,唯有日後再耐心教你了,走罷!」
二人續行,遂入揚州首阜。此為商賈之地,珠翠羅綺溢目,楊柳晴絲沒足。四馬塞途,飲食百物皆倍穹常縣,人馬川行,揮汗如雨,揮袖如雲。酒肆林立,建瓴聳峙,茶鋪成列,多豪華大家,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街道兩側,吆喝陣陣,街頭多鋪席,飾品雜陳,琳琅滿目,饈食如雲,香飄穿巷。直饞得毛孩兒口角流油,環顧不休。
少女見狀頗憐,是故探囊取銀,購吃食贈之。毛孩兒一手捏得雪凝葫蘆碎冰糖,一手秉持汁榨餛飩包子串,吃的猴麵如花,合不攏嘴。
遂以這巷道上,一位仙瑤少女和一個毛臉道袍怪孩便一前一後行著,引得路人走卒紛紛側目,指指點點,嘖嘖稱奇。
毛毛不識人語,但識人麵百態,見路人拊腹大笑,以為有趣,便仿樣捧腹,尖聲大笑,聲嘶音厲,氈帽抖落,猴態畢露,糕果小吃迸落一地,驚得行路之人寒毛立起,帽冠躂落,驚呼妖怪,紛紛逃散。
由是毛毛難逃少女嗔目嗬責,隻得猴顏立變,俯首帖耳,搖頭撓手,故作溫馴,尋討少女笑顏重開,二人匆匆遁離。
如是這般,二人時喜時叱,時歡時僵,一路追打小鬧,逛巷陌,蕩草市,極盡歡顏,好不快活。
辰風一轉,一月便過。一月以來,二人行路不緩不急,一路遊經商賈之地、縉紳之所,閑人陌客多有見毛毛者,盡皆怵然,一路風塵,半城風雨,也不知惹出了多少笑話。
然,毛毛雖初出深山,涉世未深,懵懂幼稚,然則天資絕俗,聰穎慧黠,悟事迅捷,晦澀詞句,一學便會,無需複述。再受少女細心教導,已然識些句讀,能說幾個詞眼。隻是那份山魈野猴的劣根頑性,卻存留下來,無論如何教誨,也揮之不去。
是日杲日中天,燦陽普照,少女攜著毛毛,曆經一月行遊,終至天心宗重地所處奇山——天目山山麓。
天目山北去揚州百裏,接天連地,上幹入雲。其山分東西二峰,東峰稱曰「大仙頂」,西峰稱曰「仙人頂」雙峰各有一條飛瀑流瀉直下,蔚為壯麗。二峰峰頂各有一方靈池,皆稱「天池」,二池水靈氣充盈盈,長年不枯,形似蒼天之目,故此山得名「天目」。
天目山素有「大樹華蓋聞九州」之譽,亦負「大樹王國」「清涼世界」盛名。其山峭壁突兀,峽穀起伏,峰戀疊翠,古木蔥蘢,堪稱「江南奇山」。山中多珍草異獸,其中以香果領春、連香銀鵲、雲豹黑麂、尾雉鳳蝶數類奇珍最為著名。天目山景色秀佳,漫山碧葉神樹,蕃花點星,四時常盛,風情各異。春至則野花遍地香氣襲人;夏到則綠樹成蔭,清新涼爽;秋來則翠竹紅楓,金燦銀杏滿山皆是;深冬則是玉樹銀花,景象幽美。
如此正是:
盤空躡翠到山巔,竹殿雲樓勢逼天。
古洞草深微有露,舊碑文滅不知年。
一州風物分簷外,萬裏雲霞在目前。
自是人間輕舉地,何須蓬島訪真仙。
窮極目力,便可觀見天目山東峰之巔有一座殿宇隱隱若現。彼地亦是正道大宗——天心宗所處重地天心殿。
天心宗立派已有千年,其淵源之久,道藏之豐,寶器之重,門徒之眾,舉世罕見。兩百年前,天心宗乃是正道第一大宗,威望如焰,勢力熏天,蒸蒸日上。隻惜物極必反,隻因其咄咄逼人,大肆滅妖除魔,妄一統正道,後反遭四方妖道邪教聯手抗禮,大戰一觸即發,邪教與天心宗大戰數月,雙方死傷無數,法寶揮霍,異術層出,天心宗道士隕落無數,宗門強手陣亡戰地者,十之八九,卻隻鬥得個兩敗俱傷,皆不討好。雖妖邪受此番重創後隱匿深山,休養生息,伺機而動,不敢輕易出山,然天心宗於正道中的地位亦是一落千丈,跌至穀底。待得戰火寧息,天心宗法器毀棄,經書亡佚,殿宇坍圮,更於甚者,宗內掌事或死或癡,竟唯留一個奄奄一息的太虛掌教,太虛掌教重傷不愈,每日咳血不止,藥石罔效,不終三日,囑托後事便仙逝歸去。一時之間,宗內一片紛亂,人心惶惶,岌岌可危。日暮途窮之下,宗內唯有重新舉薦德高望重之人重掌宗內諸般事務,以穩定宗內恍如散沙般混亂局勢。於是以莫宏為首等五名道士接任宗主與掌教之任,臨危受命,勉勵支撐山河日下的天心宗。隻是天心宗衰敗之勢,日益彰顯,天下修士皆知其已回天乏術。戰後數年,以白帝宗為首的諸多正道大宗卻如迅雷流星般一崛而起,一舉超越天心宗,頂替其往日龍首之位,並牢牢占據龍首寶座,統率正道,穩如泰山。諸般宗派廣招賢士,遂以門庭日盛,弟子盈門,蒸蒸日上,日新月盛,其威望如焰中天,名噪九州,延至今日。
邇年世殊,天心宗雖仍居正道先列,然其頹敗之態,難複其往昔盛榮,相較之下,白帝宗拉幫結派,廣招高徒,屢有建樹,是以門第高升,勢焰強盛,威勢煌煌,此消彼長之下,天心宗唯有屈居其下,對其卑躬屈膝,低聲咽氣,搖首擺尾,諂媚逢迎。
世事難測,由此可見。
待得毛毛雨晗雪二人止步之時,前處恰有一道天梯自山巔一路鋪下,此梯由青石鋪落,石階之寬,三仗有餘,其石白體如玉,接縫嚴密,鏤空雕花,氣象森嚴,隱現仙家之派。
「毛毛,此處便是我家了。此山是本門天心宗所在地天目山,而山頂的殿宇呢,便是天心宗的大殿天心殿了。」少女手搭前額,秀發延鬢,雙目微眯,舉目望山,耐心解說道,「待會兒若是見到了宗內前輩,毛毛你便照我前幾日教你的那般鞠躬行禮,切不可忘記!」
毛毛聞言,上跳下竄,吱吱一陣亂叫。殊不知發音是「知」還是「吱」。
少女見狀,雙手支腰,無奈搖首。麵上卻難掩一絲陰鬱。
「哎,走罷!」語畢,少女輕提雪晶絲織靴,踩碎一地落英,步履款擺,腰著佩靈伶仃作響,踏路而去。毛毛緊隨不舍。
行的不出十步,少女身形忽的一怔,步子豁然而止,似是見著了甚麼異樣。
「啊!淩師兄?怎…怎麼會是你?」少女掩嘴驚呼,卻掩不住雙目驚愕之色。
見得少女訝異之狀,毛毛驚駭亦然,隻因一月過來他從未見得少女這般驚愕。毛毛舉頭望天梯,隻見青梯直下,中有一白衣男子負手而立,影背頎長,此人身形削瘦高挑,腰杆挺直,峭如劍鋒,黑絲散發直披白衣,雖靜立不動,然那一頭黑發卻隨風飄展,其周身靈氣,亦是狂|泄而出,宛若鯨波駭浪,洶湧奔來。其高深修為,不含而露。
毛毛隻瞧得那男子背影一眼,泊然威壓,便令其渾身震顫,氣若遊絲,喘息不得。
那男子巋然不動,宛若萬年冰雕。隻是那沉穩聲音卻清然響起:「我已待你多日。」
少女身形一僵,似是覺察到些甚麼。含胸低首道:「晗雪任性,貪玩忘時,致使師兄等候多日,實在慚愧,還望師兄多加饒恕。」
那白衣男子聞言,默立稍許,方才徐徐回身,黑發流波,白衣飄轉。隻是這一微毫舉動,卻帶動周邊威壓驟然大增,竟壓的毛毛撲通跪地,兩股戰戰,無力可使,莫感抬頭。「毛毛……」晗雪方要出聲勸慰,卻驚覺那男子已閃至麵前。
隻見淩師兄白衣飄然,黑絲分鬢,五官俊秀,臉若刀削,劍眉平展,星眸犀利,鼻挺梁直,唇瓣緊闔,一身凜冽侵寒之氣。
「多說無益。」淩師兄之聲平靜依舊,隻是在晗雪聽來,卻寒若冰霜!「問天真人諸事纏身,是故我代其考練歸山弟子。讓我看看,你這三月曆練有何精進…拿法器。」
「師兄,我…」少女花容受驚,粉黛落色,方要勸阻,卻徒然罷聲。
不及少女語畢,卻見寒光驟起,殺氣乍逼,一抹銀弧宛如江心勾月,順著少女秀頸斜斬而來!
如是正道:
天目眈瞻楚天開,萬碧神木倒掛絕。
九霄星河墜鳴曉,玉龍飛湍磕岩牙。
仙殿巍峨中天望,天路扶搖接堎峰。
短景落處天梯央,但有孤影阻前方。
仙袂飄颻鬢微起,天劍舞蛇出鞘來。
少女變色猴喪膽,且知道途幾多難。
欲知後事如何,來章作解。
【章弎仙門巉起壁千刃耽雲遽畏道徑岎】
劍影無痕,其氣自現。然然凜氣,足令雪瓊披霜,冰蓮飄霙。
那抹冰鋥銀弧恍若蛇行蛟舞,蟠蜿碾轉,行跡無定,一閃亂徐風,二斬開浮塵,三翻刺佳人!
晗雪心性淳真,怎料同門下手無情,情急生智,便足尖點地,嬌軀後仰,雲袖招展間,身形離地而起,堪堪讓過師兄奪命一劍,飄懸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