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想,手上卻忍不住隔著人山去拉蔣幹一把助他脫身,蔣幹也不客氣,借力擠出人堆,也不管方才被他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儒士此刻正在身後挑釁叫囂,拉了周瑜的手就往門外走。

好容易擺脫了眾人找個清靜地,蔣幹才一把抱了周瑜捶肩摟背的公瑾啊公瑾喚個不停。

數年不見,作風日漸豪放的蔣幹讓周瑜有些招架不住,隻能扯著那人臂膀拉開些距離,等他漸漸從一狂生恢複到清雅儒士模樣,才終於找到了開口機會:“子翼兄怎麼跑到舒城來了?”

結果他不問還好,眼看剛剛恢複正常的蔣幹忽然又要變成狂放派,忙退開一步道:“子翼兄莫要賣關子。”

“顏先生病重,我是來找你一起去探病的。”

這樣輪到周瑜呆住了,愣愣瞧著蔣幹半晌才道:“好。”

拉著蔣幹回家收拾行裝,囑托家人好好照顧孫家老小,卻在出門時碰到了孫堅部將,手中托著一個錦盒交予周瑜說是二公子送給周公子的。

狐疑著打開了,隻見裏麵端端正正的擺著一隻玉製洞簫,瑩瑩的泛著溫潤光澤。

書院還是那個書院,傍水而建楊柳依依,較之自己三年前離去時,似乎並沒有多少改變,唯一不同的,就是往日朗朗書聲卻是不複聽到了。

周瑜跟蔣幹把馬拴好走進院中,他們不敢弄出太大動靜,隻在青石小路上疾步而行,遍尋了屋舍卻不見顏先生身影,帶上門相互對望了一眼,周瑜原本就不大相信身體向來健碩的先生會突然重病,看向蔣幹的眼神也多了一絲探究,卻看見對方眼裏也滿是茫然。

倆人站在院中呆立會兒,周瑜忽然就扯著蔣幹往後院的那顆古樹奔去,繞過一處荷花池,不期然的,瞧見樹下有一人獨坐,藏青的外袍上落著幾片黃葉,可那人似乎渾然不覺,正左手博右手的跟自己對弈。

攜著蔣幹走近了,這才看清顏先生原本花白的頭發更顯蒼蒼,周瑜想開口叫聲先生,可胸中哽咽不能言語,隻是再離得近些,默默跪在那人身邊,半晌才說得話來:“先生,學生回來了。”

執子的手微一頓,然後輕輕放下,卻沒轉頭,略顯蒼老的聲調似乎帶著一絲哽咽:“瑜兒啊,陪為師下完這局吧。”

他一句“為師”讓周瑜幾乎落淚,想想當初自己不辭而別離開書院,父親震怒反而是先生好言相勸才沒使得自己被趕出家門,此別經年,那個嚴厲儒雅的夫子竟已顯出老態了。

取了白字落在棋盤中,眼睛卻忍不住去看顏先生,似乎被他花白的頭發乎刺痛了眼,隻能佯作思考的把目光放在棋盤上,然後就聽顏先生接著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一晃數年,我書院最小的那個學生居然也長大成人了。”

周瑜聽他感慨,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話,隻得艾艾的又叫了聲先生……

那人自顧講話,似乎並沒有聽見周瑜叫他,又似乎心念都在周瑜身上,指尖挾住的棋子停在半空,“三年前你離開,為師還是生氣的,可是後來想想,書院那麼多師兄弟我卻獨獨對你縱容,就是因為你向來是個有主見的,漢室頹微空談誤國,你能早一步離開書院,到也是幸運。”

周瑜接不上話,一旁的蔣幹更加不知如何開口,隻能默默陪他下棋,顏先生的話似乎越說越遠,說周瑜九歲拜師時他故意避而不見,說他拗不過周瑜的執拗性子終於十二歲那年收他做了學生,說他瞧著周瑜模仿自己字跡表麵震怒內心欣喜,他說得太散碎,周瑜聽他漸漸微弱下去的聲音,終於忍不住落淚,卻又不敢哭出聲,隻能眼睜睜的瞧著那顆黑子從先生手中滑落,脆脆的敲在棋盤上,吧嗒一聲,生生在封死的縱橫棋局上砸出一條生路來……

顏先生一生淡泊,隻育得一個獨子,等那人收到消息千裏迢迢奔來探病時,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喪服白幡飄滿整個靈堂,前來吊唁的同窗和當地士族名士不在少數,周瑜夾在一眾同窗之間,第一次體會到失去之痛,隻瞧著靈堂正中的靈位,胸悶的透不過氣來。

喪事過後,周瑜和蔣幹又在合肥盤桓了數日幫顏先生的獨子料理顏家事務,直到孫堅征討黃祖時襄陽城外不幸蒙難孫策扶館回曲阿的消息傳來,整個亂成一團麻的周瑜才匆匆辭別蔣幹一路趕去曲阿。

路上他曾想過孫策此刻的模樣,隻是顏家獨子靈前流淚的情景仿佛是印在腦裏,於是他想不出孫策流淚的樣子,更加想象不到那個好言笑的俊美少年突然失去至親的模樣,他想不出是何等慘烈的戰事才能讓一個軍隊失去將領,也想不出那個總是誌氣滿滿的孫策當時會有多大的無力感,什麼都想不出,便隻剩下了策馬狂奔。

星夜兼程,第一次這般不知疲憊的趕路,卻是因為要失去的痛,胯|||下的馬似乎被周瑜的情緒感染,不待他催促已經邁開四蹄飛奔,粗重的喘熄和偶爾的響鼻讓周瑜一陣心疼,可他終究是沒停下,一身風塵的趕到曲阿,天已然是黑透了。

孫家設的靈堂很好找,那白幡一路指著朝宗祠而去,周瑜下馬牽著疾步而走,行至門前才把馬匹交給門童好好打理,自己則接過家仆遞來的喪服穿上,白麻束額直往靈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