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淺一筆的各色痕跡,有時瞅著筆尖下慢慢暈開的墨團就會想起小時候剛剛學會寫字時母親握著他的手教他下筆著力的模樣,溫和的暖意總會順著自己的手一直延伸到柔軟的筆尖,然後再勾畫出一些略顯幼稚的字跡。

有很多人手把手的這樣教過他,很多人這麼溫和的握過他的手,而往後的很多年裏,他也同樣握過很多人的手,攜手感情有很多種,欣喜的焦慮的撫慰的憐惜的種種,還有一種,那是孫權很少漫出來的情感,青澀的期待的愛戀的直至熱切到萬劫不複。

想到這孫權就覺得萬劫不複這詞有點討厭,紙麵上那細長的墨跡已經散開由深及淺慢慢跟別的字纏繞在一起,想提筆劃去,又想想周瑜是不大喜歡這種用來掩飾失誤的墨團的,便也就隨它去了。

他總有很多話要說,長長的絹帛總會讓送信的鴿子身板無力支撐,所以到了後來孫權就換成了輕薄的紙張,哪怕他是真真不大喜歡這種算不得成熟的書信載體。

寫下最後一筆時孫權再次感慨了一下廢話越來越多了,又揉揉眼去看外頭天色,厚實的簾幔垂得極低自然是瞧不見外麵的,那燈燭已經快要燃到了盡頭,孫權伸手挑了幾下燈花,便把那紙箋折好收進懷裏準備睡覺。

內侍幫他寬衣時孫權的目光掃過氅衣的腰封,溫潤的玉墜在橘紅的燈燭下幽幽泛著光,襯著素白的衣衫便又顯出了幾分清冷,伸手握住了,因上頭的寒意微微皺了皺眉,那內侍不明其意,想把那墜子替下來,被孫權擺擺手止住了,然後也不再多言,自顧蹬了靴子上榻,片刻後內侍吹熄了燭火悄聲走開候在門外,孫權翻了個身,剛剛壓在枕下的信箋若有若無的散著墨香,絲絲嫋嫋的縈在鼻間。

半夢半醒間他覺得似乎不該把胤兒調皮頑劣的事跡告知周瑜,身為主公教導無方還要給孩子家親爹告狀什麼的,臉上似乎有點掛不住,明日送信前還是劃掉為好。還有子明說的船塢子敬提到的南郡,一次說得太多似乎也不大好,左思右想著,居然就睡著了。

他一覺睡得香甜,睜眼時天邊已經泛白,內侍躬身幫他係束袖時孫權扭頭看著架上的那把長劍,室內尚不是很明亮的光線讓那把劍瞧起來有些森寒,那內侍給他把衣衫穿妥便躬躬身退了出去,孫權俯身把枕下寫好的信收進懷裏,出門練劍。

他在院中種了不少臘梅,隻不過這深秋時節自然是不會開花的,繞過池上的回廊時忍不住伸手撥弄了一下蔥翠的枝葉,濕涼的晨露沾了一手,冷冷的似乎要浸染到心裏去。

周泰不在身邊,連往日三五不時跑來串門的陸議也不在,於是清晨空曠的院落裏孫權揮劍的身影便多多少少顯得有幾分落寞,獨自練習了大半個時辰,餘光裏瞧見遠遠小跑而至的內侍,說是早膳備好了請至尊用膳。

悶悶的嗯一聲,又挽出幾個劍花,才收劍而立,定定神後往出走,卻不是去前廳,而是折身去了偏院的鴿房,也不假手他人,隻一抬手便有幾隻鴿子乖巧的停在他小臂上,在食槽裏捏幾粒米喂了,然後攏住一隻白鴿往它腿上係裝信的小竹筒,那白鴿歪著小腦袋打量低頭忙活的孫權,時不時的咕咕兩聲,待到孫權裝好信,便靈性的展翅扇扇翅膀,直到那人抬手將它往空中一送,這才盤旋兩圈撲棱著翅膀飛遠了。

吃飯時一旁的親隨支支吾吾似有話說,孫權扒一口米飯看他,那人依舊張口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耐不住性子問他到底什麼事。

這親隨跟著他已將近十年,聽到孫權開口發問,躬身伏了伏,才小心翼翼的問道主公今日還去周府麼?

孫權不在意的唔了聲算是回答,哪知那人似乎更加的艱辛的又勸了句主公,主公還是不要去了吧。

說到這孫權終於抬頭,為何?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那人連頭都不敢再抬,顫顫的幾乎要跪下去,直到孫權都等得不耐煩,才斷斷續續的低著頭道小喬夫人寡居家中主公這般頻繁探視總歸是不妥的。

他說完就想抱頭蹲牆角等孫權像往常那樣發脾氣掀桌子,哪知半晌沒了動靜,小心翼翼的抬頭去看,孫權愣愣的端著碗,筷子頓在碗沿上一時沉寂,他不敢再吱聲,惴惴的等孫權開口說話。

似乎也隻是一愣神的功夫,又似乎過了很久,頓在碗沿的筷子又開始扒飯,孫權吃得極快,那親隨還未從方才的惶惶中回過神,那人已經放下了碗筷起身往外走,親隨忙不迭跟上了,走出前廳時孫權似乎才脫力似的的回頭看他,良久才鬱鬱的吩咐替孤去趟周府,別忘帶上前日新捕的黃羊。

親隨如獲大赦一疊聲應了,這才躬身後退兩步小跑著走遠了。

孫權看他走遠,不去周府,突然又覺得失了目的無處可去,立在廊下看晨起覓食的鳥兒叼著蟲子飛回來哺喂幼雛,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從。

就在他要陷入一個無盡的失落中時,終於有人小跑著過來傳報說陸議來拜見主公。

折身去了書房一麵吩咐上茶一麵拖了陸議的手說伯言今日怎麼想起來看孤。

陸議瞅著自己被握緊的手心裏默默念叨一句吾幾乎每日都來為何每日都還要問一遍這種問題,嘴上卻一本正經回到伯言想來看看主公也就顧不得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