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女兒小果(1 / 3)

母親已熟睡,小果把頭埋進鬆軟的枕頭,豆大的淚珠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年近三十的小果已經很久不流淚了,人總要麵對現實,被生活中的樁樁件件凡俗小事磨礪得刀槍不入。

家還是那個從小長大的家,不過是把雕花的架子床換成了城裏的樣式,水泥地麵上鋪了白色的地板磚,大塊頭電視機換成了扁平的液晶電視,也用上了飲水機和節能燈管,當然,這些都是為了娶嫂子進門所做的改變。也是從哥嫂拜堂成親的那天起,小果雖然非常高興,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小時候的感覺了,再也不是哥哥最疼愛的人了。後來,嫂子生了子傑和子雄,家裏的話題就再也跟小果無關了。

慢慢地,小果覺得自己心腸越來越硬,對父母和哥哥的感恩之心越來越少了。

翻開以前的日記,滿紙都是努力學習、奮發向上的決心,還有對未來的憧憬,以及對家人的愧疚,更多的是想要通過個人努力改變家庭現狀的期許。回頭看,她才發現,常年的愧疚心讓她心思沉重,比同齡人少了很多樂趣,她感到了悲哀,卻隻能接受成長路上所有的心理積累,或許,還要帶著它組建新的家庭。想到這裏,她感到不寒而栗,這是一個糟糕的循環,一定要心無旁騖地走進婚姻,毫無牽絆地孕育新的生命。可是,紙上的諾言如今已經到了踐約的時候,自己卻無能為力,她既沒有資金支持兄嫂,也沒有能力改變現狀,像珍姨那樣,把家族中的女人們都帶到城裏或做生意,或當環衛工,她隻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語文老師,寒窗苦讀二十多年換來的隻是一份穩定但收入微薄的工作,父母舉全家之力送她上學,希望她能過想要的生活,也希望她能改變家庭命運,但是,讓小果悲哀的是,凡是需要資金支持的關懷都難以給予,凡是可以給的又不是家人最需要的。

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家庭就是一個人的命運。

對於小果來說,家人最需要的並不是陪伴,因為長久以來,為了生活而被迫分離已經讓他們認識到,相見固然歡喜,分離才是常態。這個家裏,最需要的不是能在茶餘飯後暖心陪伴的人,而是能實實在在改變現狀的人。

當認識到這一點後,小果感到有點悲哀,因為書本上、電影裏太多關於陪伴的主題,她認為茶餘飯後的暖心陪伴才是家人之間最暖心的相處模式。

可自己的家庭偏偏常年掙紮在溫飽線,“陪伴”自然成了一種奢望。

想起晚餐時哥嫂說的話,小果的眼眶又湧出了新淚,接下來的一陣子,它們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汩汩地湧出來,浸濕了枕巾和被套。

吃晚飯時,趁著一家人都在,嫂子說:“小果,家裏好不容易供出一個大學生,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啊,楊子傑明年去城裏上小學就靠你了,你雖然不是學校的領導,但是總比我們鄉下人辦法多,路子廣,小孩子一定要去城裏上學才行,要不然將來學習跟不上。”

哥也跟著說:“是啊,小果,我到時候在你的單身宿舍裝一個上下鋪,等子雄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也到你那裏去,和你一起住,還可以幫他們輔導一下作業,我和你嫂子都隻上過初中,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教育孩子。你是人民教師,跟著你,肯定比跟著我們強。”

小果小聲說:“嫂子,要是我結婚了,買房了,單位的宿舍就會收回去,兩個孩子都跟我住,我怕將來的老公會不答應。”

嫂子笑著說:“那就到時候再說吧,反正你現在也還沒有談對象,再說了,你一個大學生,還是個老師,一年有三個月假期,一定能找一個條件好的,要不然我們都不答應。”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說話了:“小果,找對象一定要有感情,這一點不能將就,不要聽你嫂子的,隻看條件。但是話又說回來,家裏的情況你也了解,我們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你一定要幫幫你的兩個侄子。”

母親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往小果碗裏夾菜。

這世上有房奴、車奴、卡奴、孩奴,如果硬要貼上一個標簽,那小果就是父母奴,她從小就舍不得反駁父母,因為一路走來,她看到他們總在為錢發愁,非常艱難地靠著雙手把兄妹倆撫養長大,尤其是對她,超越了鄉裏所有父母對女孩子的付出,他們是她心裏最痛最軟的地方。

雖然,路千千一直在向小果強調:“你不要心事太重,這樣會走不遠,父母把未成年的子女撫養長大,是他們應盡的義務,當然,子女贍養老人也是應盡的義務,可是,你對你哥嫂和侄子沒有義務,家族成員之間要有界限,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思想卻從沒有走出過魚木溪,這一點,你和覃謙逸是一模一樣的。”

每一次,小果都會為自己辯解:“你沒有我們的經曆,你不會懂的,路大教授,我不是要對哥嫂和侄子怎樣,我隻是看在父母麵上。”

“小果,我知道我就是覃二伯說的那種讀書讀得六親不認的人,我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要有界限的,影響了自己生活的事情一定要拒絕,你為這個家已經盡力了,從二十二歲工作到現在,該還的都還了,甚至當初的一碗飯,你已經還了整整一倉了,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每當此時,小果都會讚成路千千的言論,稱她是“大理論家”,但是,她忘不了小時候父母為了籌學費而四處借錢碰壁的事情,她沒有辦法對兩個侄子的事視而不見,因為他們身上寄托著父母的期望,凡是他們所期望的,都是她想要努力實現的。

小果微微笑著,內心卻十分悲涼,她想:要是我能像沈家山那樣會賺錢該多好啊,那樣的話,家裏一大半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了,哥嫂可以去城裏買房子,侄子們就能順理成章地去城裏上學,哥嫂也能做些掙錢的活路,大家越來越好,父母不就心情舒暢了?自己也不必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嫂子說起對象的事情,我常常想,如果我真愛一個人,我根本不敢嫁給他,因為我背後有一個家庭需要他和我一起支撐,如果我不愛一個人,但是他有能力幫助家庭,可是我又不甘心這樣出嫁,我雖然隻是一個平凡的姑娘,但也想要因為有愛才走進婚姻。可是,有誰還願意替我思考這些問題?所有人的生活重心都在兩個侄子身上,他們的未來才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我能理解哥哥的苦衷,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更好,為了孩子,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求人和低頭。哥哥是最有骨氣的,小時候犯了錯,他寧願被責打,也不願向父母討饒,可是現在,他用祈求的眼神跟我說話,讓我怎能不心酸?嫂子貌美,總覺得自己應該過更好的生活,要不是因為年紀大了,家裏催得急,她是絕不肯嫁到魚木溪來的。先前她還很有幹勁,想要爭口氣,和哥哥一起努力把小豆腐坊經營好,將來把豆腐賣到城裏的超市去,可是,自從有了孩子,她早把先前的宏願拋到爪哇國去了。我理解他們,也想為他們做點什麼,然而,我真的能力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