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了很久,最後在暮色時分走回了家。
李斯死了,處五馬分屍之刑,滿門抄斬,夷三族。
餘子式去了趟刑場,縱橫了一世的大秦鐵血廷尉倒是神色如故,反倒是那李家小公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斯輕輕摸著李思的頭低聲在他耳邊說著話,聽聲音像是在罵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可那眼神真是慈父到了極致。
餘子式原先想過去問一句話,可走近了兩步正聽著李斯同小兒子講李思小時候兩人在城外牽著黃狗獵兔子,餘子式站在原地沒再上前。他不知道李斯有沒有瞧見他,李斯視線一直沒落在他身上,餘子式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瞧不見他。
餘子式是站在最前麵看著整場刑法過去的,那恰好是正午陽光最烈的時候,陽氣最盛,頭顱滾地,血濺滿地,一門數百人全部無一幸免。
當真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裏。
裏頭最小的一個孩子看上去不過三四歲而已,上刑前死死拽著泣不成聲的乳母,那雙圓圓的眼睛恰好看入餘子式的眼,而後就是一片模糊血色。餘子式這輩子就沒見過血腥味這麼重的場景,耳邊全是圍觀的鹹陽百姓的嘈雜議論聲,餘子式就站在那兒靜靜看著這一幕,一動未動。
救?怎麼救?
都到了這一步,胡亥哪裏還能收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麵,誰先心慈手軟誰就徹底完了,別說餘子式勸不住他,就是先帝在世估計都拿胡亥沒辦法,真的動了殺意的胡亥,其實沒人勸得住。
這事兒遠遠還沒結束呐,而後就該是蒙毅與小王孫,還有長公主華陽,還有數不清的人,胡亥已經收不住手了,他如今也沒別的有效手段,麵對這種動蕩的局麵,唯有毫不猶豫的鐵血鎮壓。這是條極為糟糕的路,不僅血腥,而且危險,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餘子式命人收了屍首,所有人送回李氏舊鄉好好安葬。他覺得李斯與自己擱在過去都絕想不到,自己竟是唯一一個給李斯收屍的人,滿朝文武中也隻有他這麼個聲名狼藉的權佞敢給李斯收屍,這無疑是對世道的一種大好諷刺。
曾經天下人都奉承說廷尉大人是個忠義的人,餘子式覺得這人老奸巨猾,而如今天下人都紛紛皇帝附和說李斯是個奸邪宵小,餘子式覺得李大人其實勉強算是個好人。
善惡到頭終有報,也不知道李大人在黃泉與老同學韓非撞見了,兩人會聊些什麼。
餘子式處理完李斯的事兒後,回頭一看,曹無臣正靜靜站在人群裏望著自己。大抵是曹無臣一直彎腰低頭的緣故,餘子式一直覺得這人矮小,可如今扔人群裏一看,曹大人其實相當得高,這要是年輕個十幾歲,說不準還能配一配玉樹臨風四個字。
餘子式放下手裏的事兒走過去,拿袖子緩緩將手上剛沾上的李家人的血擦幹淨了,“這事兒皇帝要給李由一個交代。”
“用不上了。”曹無臣緩緩道:“李由到了雍丘,西楚項羽率十萬兵馬襲雍丘,雙方人馬兵力相差太懸殊,李由向濮陽章邯求援,率領軍民固守,第四日雍丘城破,雍丘整座城池中僅剩十多位親衛與李由死守不降,城中巷戰之後,李由戰死,死後雙目仍睜,矛尚在手。李氏一脈至此已經絕了。”
餘子式看向曹無臣,很久都說不出一個字,終於,他緩過來輕輕說了一句,“按你上回同我說的開始安排吧。”
第158章
驪山長明宮。
大晚上的驪山一角,餘子式正坐在長階上望著山下泱泱的霧氣,忽然覺得脖頸一涼。
湛盧劃開了他的衣領,一絲不抖地抵在了他的脖頸上,劍鋒涼意侵人。
餘子式沒有回頭看一眼來人,自顧自開口:“李氏一脈絕了,長公主華陽野心雖大,可惜在文臣中聲望尚淺,失了李斯後在朝中孤掌難鳴。如今你外鎮有武將章邯王離,內有自己的的文臣班子,天下洶洶,你隻缺人心這一樣東西了。長公子扶蘇、蒙恬、蒙毅、馮去疾、馮劫、李斯、李由、小王孫、諸位慘死的公主及公子還有鹹陽無數貴胄元老的債,算在我頭上,我替你一一還了,從今日起,這天下人心將盡歸朝廷,你隻需略施仁義就能招攬到一大批願意為你大秦皇帝死而後已的人,刀筆吏是群看菜吃飯的人,這些不算光彩的事兒一筆帶過,幾年後再沒人會記得這些陳舊往事,天下又是百年泱泱盛世。”
胡亥手腕微微一動,湛盧的劍鋒幾乎舔血,“你要我殺了你?”
“不一定。”餘子式緩緩道:“如今天下流言紛起,人人都覺得李斯那些人是死在我手上,甚至有人傳言我是趙國的舊臣,蟄伏在大秦朝野多年就是為了傾覆大秦國祚,說實話這殺人的時機正當好。但如果你真下不了手,你也可以對朝野宣稱趙高已經被處死了,在驪山行宮尋一處荒僻的宮室安置我即可,不過這麼一來,你必須妥當安排,稍有不慎你也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你是說幽囚你至你死的那一天?”
“你原來不就是作了這樣的打算?從我庇佑了王孫子嬰與蒙氏舊部那一日起,你不是就開始打算了?驪山北有長明宮,荒山雲深處,隔絕人世,音信難傳。我如今這樣子,朝堂其實早已沒了我的位置,這天下雖大,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席之地都是奢求。”餘子式說著話心裏靜悄悄的,語氣竟是越發淡漠了起來,“我的下場,無非是嫪毐或是呂不韋的下場,嫪毐被夷族,呂不韋則算是被流放,而依著你的性子,你既下不了手殺我又不願意放我走,除了這條路,你我還能選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