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澀。
“算賬?”夜螢一聲苦笑,淒然歎道:“阿夙,當日得知你三番五次故意放走流雲,我便忖出了端倪,但我卻選擇相信你!後來在麓州,我的確曾暗中跟著你,親耳聽聞你向沈猶楓提起‘屠龍計劃’,那一次已經證實了我的推測,可我依然選擇相信你!我明白沈猶楓無論如何都會護九毒周全,也明白你無論如何都會進行‘屠龍計劃’,在兩難之下,我保持緘默,寧肯對九毒隱瞞,寧肯跟著你陷入這場輸贏較量,無論你為何做,如何做,做何事,我都依然相信有朝一日,你能就此罷手,徹底明白這人世間的情……”
夙砂影沉默了下來,他立在黑暗中,如同一具沒有溫度的屍身,過了許久,方才冷然道:“我明不明白不重要,可你這蠢腦筋不悉世事,一心問情,你的父王和巫君如何能放心地將鬼域大業交付於你?”夙砂影的言下之意,竟聽不出是諷刺還是寬慰。
夜螢心如刀割,淚如雨下,道:“我是蠢腦筋,洞悉不了世事人心,承繼不了鬼域大業,我唯一能看懂的人隻有你……我原以為……隻有你……”
夙砂影無聲地望著痛哭的夜螢,麵具下的眉心鎖得更緊,他握著千魂刺的手掌竟在微微地顫唞,夜風吹拂著他的紫袍,令他的整個身影充溢著說不出的孤獨和落寞。
“阿夙……我錯了麼?”夜螢的臉頰緩緩地靠近夙砂影的鬼麵,在咫尺之遙頓住,他顫唞著伸出手掌,輕輕地撫上那具猙獰可怖的麵具,啜泣道:“……隻是因為純粹的相信,我便追隨你來到大宗,追隨你卷入戰爭……你說得不錯,我若死在這裏,你亦不會替我收屍……今日被欺騙被利用,不過是我咎由自取……從一開始,我的到來就是個錯誤,是不是?”一問終了,夜螢已然泣不成聲。
夙砂影的唇角隱隱一動,似乎有什麼話想說,頓了頓,卻終究未說出口,強悍如他,此刻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事實如此,任何解釋都是枉然。他若告訴夜螢,所有的冷酷無情或許隻是表象,所有的輸贏善惡皆是宿命般的無可奈何,夜螢會信麼?他身為天影旗的旗座,活著的每一日,皆為殺戮和勝利而生,世人皆知,夙砂影,是個對敵人從不手軟留情,對身邊的夥伴亦同樣無情無義的殺人武器,可誰又知道,他此番利用夜螢,設計對抗沈猶楓,決然將九毒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夜螢,如果他告訴夜螢,自己也同樣感到過錐心刺骨的痛苦和難以言喻的掙紮,夜螢,會信麼?
“你走罷,有些事情,有些人,你本無須懂。”夙砂影歎了口氣,又恢複了麵無表情的鐵石心腸。
夜螢淒聲一笑,收回放在夙砂影鬼麵上的手掌,有些恍惚地轉過身,透亮的眸中已無半點光華,此時此刻,他已然神情戚戚,心如死灰,無力再行任何質問,不想再求任何解釋,他邁開腳步,沉重地動了數步,忽地又駐足停下,流著淚,厲聲道:“阿夙,我會回到鬼域,再也不會煩你,但在此之前,我必須阻止你的‘屠龍計劃’,無論你因為何種原因一再地置九毒於死地,無論九毒是不是我的血親哥哥,我都決不會放任你傷害他,否則,我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原諒我自己,你我……自此決裂!”
夙砂影冷眉深鎖,難以捉摸地凝視著夜螢,驀然間,他竟開口一問,這聲音和語氣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會如此迷茫,可是這疑問,又千真萬確是從他內心深處迸發而出:“告訴我,你為何,要做到這一步?”
夜螢聞言,竟然回首破涕一笑,決然道:“因為九毒是夜螢在這世上唯一的哥哥,就如同阿夙……你是夜螢在這世上唯一深愛的人一樣,這份情,永遠也不會改變。”夜螢轉回身,獨自朝著逐日城門跌跌撞撞地奔去。
夙砂影定在原地,始終一如既往地沉默,既不辯解,也不挽留,和每次分別一樣,他隻是無聲地望著夜螢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然而,這一次,他卻猛然驚覺,自己的手掌竟然在不住地顫唞,夙砂影有些奇怪地抬起手掌,神情複雜地看向掌中的紋路,漸漸地,那紋路變得極短極暗,夙砂影一驚,一雙手掌不知何時已經化成了兒時的模樣,小小的,卻已布滿血繭,他耳邊依稀縈繞起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砂燈照影,夙夜無寐,你今後,就叫夙砂影罷……”
夙砂影……他忍不住笑了,這個名字令兒時的他很歡喜,因為夙砂影三個字,深深地烙著與鬼域相關的記憶。
那個給他賜名的男子,同他一樣戴著張猙獰可怖的惡鬼麵具,但鬼域的子民卻尊這男子為王,鬼域的域神巫君婆婆則直呼這男子為夜孤寐,鬼域未來的儲君夜螢將這男子喚作父王,而他,隻能稱這男子為師父和主人。
他漸漸長大,看著無數的陌生人在鬼域來了又去了,他們都喚他為夙砂影,卻唯獨有一個女子,將他喚作小阿夙,這個女子從大宗朝而來,雖然與他僅僅相差十二歲,卻待他親如母子,以至於在那女子離開之後,生在鬼域的人,也都習慣叫他阿夙了。
“王後已懷上子嗣,乃我鬼域未來的儲君,夙兒,鬼域不能再留你,從今以後,你便是大宗朝的子民,未得本王允許,一生一世都不許再踏入鬼域地界,更不得靠近王兒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