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他站在發燙的灰燼上,瑟瑟發抖。
“您是在找我嗎?”身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咳,咳,恐怕,讓您,咳,咳——失望了。”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喘咳。
老人怔怔轉過身,挺直腰杆,聚起眼神。眼前的人衣不遮體,露出身上的大片燙傷,他的頭發被燒得七零八落,頭頂有傷口汩汩冒血,血水順著眼角流下,在滿臉煙灰中蜿蜒。他可能還斷了一根肋骨或者兩根,嘴角留著血跡。他應該站不起來,卻仍強撐著站住,雙目炯炯與自己對視。
“很好!你居然沒死……藍茲!或者我該叫你旁觀者!”
“我很幸運地爬了出來,而您,卻沒我這麼好的運氣了,先奴先生。”
在火場善後的市民,很奇怪地看著這一老一少。他們像兩隻鬥雞互相仇視著,身體都在顫唞,可腰杆挺得比堤樹還直,灰燼的餘熱讓人無法久站,他們卻渾然不覺。終於,老人轉過身,走了。年青人猛吐兩口鮮血,轟然倒下。
先奴先生躺在樹陰下,似乎睡著了。
奶奶走出來看了一眼,又返回屋裏,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件披風。她輕輕把披風搭到先奴先生身上。五十年一眨眼就過了,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現在已滿頭銀發,剛剛大病初逾的身子骨骼嶙峋,連夢中都愁眉不展。一縷白發被風吹起,搭到他的眼上,她伸出手,想幫他理順頭發,又怕吵著他。多少日子了,他難得這樣睡一覺。
“乓,乓”,敲門聲很響。奶奶忙跑去開門,可別把老頭子吵醒了。
門外是一隊國民軍,領頭的小隊長“啪”行個禮:“我們奉命拘捕先奴不屈。”
“拘——捕?”
“我在這裏。”身後響起先奴先生洪亮的聲音。他神采奕奕地站在陽光中,捋了捋滿頭銀絲,大步走到門前。
“啪!”小隊長再立正行禮:“你涉嫌——”
先奴先生舉起手,製止他說下去。
“我跟你們走,不用銬了吧?
小隊長一愣,向後揮揮手,隊伍讓出一條道。
先奴先生舉步跨出門,仿佛是去上班的穩重,又像是去散步的隨意。走了一截,他忽然停下來,回頭朝倚在門框上的奶奶揮手:“回去吧,別送了!”
奶奶怔怔回家,又急忙追出來:“衣服!衣服忘了。”她追上隊伍,把披風圍到先奴先生肩上:“早晚冷,自己——小心。”
先奴先生笑起來,把奶奶跑亂的發絲夾到耳後,輕推了一把:“該做飯了,維谘馬上就下班。”
找到旁觀者的新聞還沒有炒起來,便被“長老會主席鋃鐺入獄”的消息給壓下去了。相關的新聞還有:商業部長被捕,總務部長拒捕跳江兩天後屍體在荊江下遊被發現,國民自衛隊隊長失蹤……
國民目瞪口呆,布由提大陸目瞪口呆,誰也沒有想到,改革會以生命做代價。
先奴先生坦然承認了倒賣國庫財物私開地下錢莊的罪行,一再強調自己負全責,但對於錢財的用途卻三緘其口,拒不作答。案子呈膠著狀態,無法繼續下去。
激情的國民被老先生那憔悴卻依然高貴的儀態惹火了,紛紛以受害者自居,要求嚴懲“伊網蛀蟲”。一時間,先奴家門庭若市,儼然成了垃圾站。許多人走幾個街區都要把動物糞便腐爛菜葉從牆外扔進來,然後順便看看圍牆上又貼了什麼大字報……
朵發的報紙已經停辦,搬回家來重新鼓搗蘑菇。奶奶更忙了,每日早起打掃院子清理圍牆,忙到天黑也做不完。
“作孽啊,這麼好的紙拿來浪費。”她用力扯下大字報。
後來,大字報的內容越來越豐富,貼的地方越來越多,幾乎每家的牆上都巴了幾張,內容從某某雜貨店的醬油多賣一個貝幣到某某家的狗跑路中間拉屎,事情越瑣碎語氣越惡毒,互相攻擊漫罵,罵不過就動手打……曾經文明、和平的伊網城現在武鬥成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