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洛陽城的戲樓,首屈一指的,還是要數萬花樓。此樓在洛陽城少說也有一百年的曆史了。就在五十年前,絕代名伶花憶容於此地清歌一囀,名動京師,唱紅了這位少年,也唱出了萬花樓的鼎盛時代。然而風水輪流轉,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萬花樓已漸漸藏不住頹相。坐在台下嗑瓜子兒的,隻有三成人是有心來聽戲,剩下七成,都是些誌得意滿的輕肥子弟,以及身邊一票幫閑、篾片、清客、無賴、潑皮。這七成人,一雙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台上戲子們的臉蛋兒和屁股蛋兒。一邊抽著花煙兒,一邊砸吧著幾句不入流的歪詩,品題各人的相貌。幾出戲散了,不免招招手召一兩個模樣俊俏的下來,說兩句風話,揩一揩油。那些戲子們畢竟都是風塵中人,聽師父多少年言傳身教,早就成了識相知變通的小子。良辰美景,你情我願,隻要對上了眼兒,那自然一個個抱上床。若伺候得稱心,那錢途可是一片光明。好端端一座萬花樓,如今竟與花街柳巷、秦樓楚館成了一個模樣。

而今,常駐萬花樓的瑞雲班裏倒出了個奇人。若經眾人說起來,真是脂粉隊裏的南海觀音。此人有二奇:一是聲色,二是性情。

先說聲色。瑞雲班裏資格最老的,便是那位司了五十年三弦兒的範老板。一次他多喝了兩盅,便扯住酒保的袖子拉出一番話來——現在整個洛陽城都知道了:

“若論這位少年的聲色,且不說當世無匹,三十年以前沒有能比得上的,三十年以後估計也再出不了這麼一個。大概也隻有五十年前花憶容能與他兩下裏較量一番。

“五十年前!——別看現在我一把老骨頭了——咱才十歲,乳臭未幹,啥也不懂——偏有那個福氣!簾幕後頭偷瞅過幾眼花老板的場子,登時就驚為天人,啥也不顧了,一心就學這弦子。可惜也就那麼幾個月,人紅了,堂會一場接一場,再也沒見過。

“那身法,那唱腔,那模樣,五十年了!從沒想過咱這老眼珠子還能再見著。劉老板帶著那小子到咱跟前兒,登時就傻了。再一開嗓子——錯不了!真是杜麗娘還魂,花老板上身。瑞雲班有希望了!萬花樓啊……”

後麵的話模模糊糊聽不清了,六十多歲的人,登時老淚縱橫。

再說性情。據說這位奇人十歲便失了恃怙,親戚薄情,走投無路,隻好跟了一位素有清望的老師父學戲。臨行前,披麻戴孝跪在父母墳前,說此去是生計所迫,名節已損,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不求富貴榮華,但求無愧椿萱,說完硜硜硜三個響頭。

起初眾人皆以為他是小孩心性,涉世未深,故才做出賭咒發誓這種荒唐事情。俗話說了,“常在河邊走,哪得不濕鞋”,既已進了戲班子,又天生這樣一副絕世姿容,倘若不趁著年輕多趕些風月場子,不出十年,便是秋後的團扇。

此話怎講?漢代有個才女班婕妤,班超班固班昭的姑母,漢成帝的妃子。班婕妤她極具後妃之德,加上才華當世無匹,三千寵愛,全在一身。無奈飛燕合德入宮,穢亂宮闈,可憐了這位班才女,任自己有滿腹文墨,也登時變作一腔苦水。秋風翦翦,宮漏聲聲,禦床無分,唯能賦詩一首: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這便是《團扇歌》的來曆,後世便每以“團扇”喻指時過境遷,歡愛無常。女人尚且如此,更何況這些本非女質,以陽充陰的優伶們。此理人人都知道,隻有清代的陳森曾有一段精辟論述,說那些戲班旦角出身的師父,三十年內凡有四變:少年時豐姿美秀是人見人憐的兔兒;二十歲及冠便成了搔首弄姿的狐精;及三十歲,隻能從徒兒身上克扣油水,人說是虎;老來時運頹了,隻是條癩皮狗罷了。

要而言之,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何況少年美色本不長久,隻有趁著風華正茂,咬住哪位癡情爺不鬆口,再加上運氣好,才有希望混口宅院管家的飯吃。可是這位少年偏一個死心眼兒,一心想著列祖列宗,不懂投懷送抱。一票閑人都扼腕歎息,感慨世上紅顏薄命,任這小子年輕時在台上怎樣嫵媚多情,到老了隻能做場下的乞兒,街頭的餓鬼。

誰知這小子真是個死心眼兒,為了避嫌,索性隻學唱生角。無奈天生麗質,加上聲音自然一股嫵媚勁兒,隻要他朱唇一啟,秋波一蕩,哪怕正襟危坐,也是淹然百媚,總比那旦角還要美豔。為免得奪了旦角風頭,他的出場機會就少得可憐。主意已定,師父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