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準備發動車離開,忽見劉晨陽跑了出來,明明知道他其實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地往下縮了縮。他四下尋找著,跑了幾步出去又跑了回來。我看他往停車場方向走了幾步,張望著,又慢慢地往回走了幾步,他的肩膀耷拉著,那種落寞的感覺,讓我心生不舍。可是,再見又能怎麼樣呢?我們能改變什麼?命運是一雙無情的手,我們沒能幸免於難。
寒假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上午,草坪上還掛著露珠,太陽懶洋洋地照著,反射的光芒,閃閃爍爍,像嬰童的眼睛,無邪明亮。原來對於過去的記憶,我還是截取了美好,把醜陋和痛苦悄悄掩埋了。
手上裸露的皮膚有微微的寒意,我安靜地看著老趙在慢悠悠地掃著院裏的落葉。他話很少,但是我知道他對我充滿敵意。我已經不在乎了,來深宅已經八年,最初的三年,我們較量了太多次。沈從軍畢竟人性未眠,我是他親生女兒的身份,起碼讓我安全長大。馬上要考大學了,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家了。
劉晨陽就在那個時候走進來,他迎麵而來,臉上有陽光,眼睛亮亮的,像我清晨看到的露珠,那麼朝氣蓬勃的樣子。我又一次自慚形穢。我回憶他,總是最先想到他這個模樣,如光風霽月,明朗美好。
這是他第一次不在輔導課時間主動過來。我和歆惠,還有趙玉蘭在客廳一起見了他。他笑著看了看我和歆惠,對趙玉蘭要求道:“阿姨,今天是我們醫學院的校慶,我過來想請兩位妹妹過去參觀一下。您看,可以嗎?”我和歆蕙都愣了一下,馬上歆蕙反應得更快,她搶話到:“好啊好啊。小劉老師,校慶都幹什麼的啊?”
劉晨陽剛想回答,趙玉蘭開口了:“你太有心了。我也想讓孩子們去看看高等學府是怎麼樣的,好讓她們知道努力學習。去吧,早點回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下,我不得不說:“有什麼好看的。反正我又考不上。歆蕙要去你去吧,我想回房間看漫畫。”劉晨陽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他的臉微微漲紅,有點著急地說:“若水,你的成績努力一下還是有希望的。”什麼叫“關心則亂”?就是他這個時候的表現。他一心輔導我學習,逐漸忘記了第一次見我,我那個時候的境況。我內心自卑,不願意告訴他與後母的矛盾,所以,劉晨陽憑他的認知,是想不到趙玉蘭對我的狠勁。為了防止他說出更多的話,我連忙接茬:“好了好了,去吧去吧。走了!”
趙玉蘭微微一笑,那微笑外人看起來慈愛無比,我看的卻是驚心動魄。
公車上,歆蕙找了個位子坐在前麵,我們倆沒有位置擠在人群裏,劉晨陽輕輕地在我耳邊說:“我覺得你後母其實對你還好的,之前你們一定有誤會。”我本來愉悅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穀底,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永遠不會懂。”可能我的語氣太過淩冽,我們之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幸好,洛大醫學院到了。劉晨陽拉起我的手走下了車,隨即不動聲色地放開了。這短暫的親昵,一下子掃去了剛才的不快,我心底蕩漾開微微的漣漪,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的地方,劉晨陽口中描述的學府,就這麼呈現在我眼前,我極力壓製著我的激動,不能在歆蕙麵前表現得太過明顯。劉晨陽帶著我們去看演出,聽講座,看籃球賽,還帶我們去看可怕的標本室,引得一向大膽的沈歆蕙落荒而逃。留下我們兩個,捧腹大笑起來。笑夠了,劉晨陽突然嚴肅了很多,他問:“你怕嗎?”我笑著搖搖頭,說:“還是活人更使人害怕。”
他突然抱住了我。
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我聞到了他頭發裏的檸檬味洗發水的味道,他的心跳很有力,也很快,他呼出來的氣很急也很燙。我還聽到他的聲音從胸腔裏傳出:“有我在不要怕。”
我先是完全怔住了,接下,渾身緊張,手心開始冒汗。我滿腦子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使勁抱住我.......我想掙脫,我想大喊,可是我什麼都做不到,我的呼吸逐漸短促起來。我對自己說,這是劉晨陽,你喜歡的劉晨陽,很好的劉晨陽。但是我做不到,我用力推開了他,跑了出去。
我沒有想到,我怎麼會這樣!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隻能用無助來形容。內心如此的無助和困惑,卻必須表麵裝成若無其事。劉晨陽出來的時候,滿臉擔憂地看著我,我隻能躲避他的目光對歆蕙說:“我也嚇死了。”我之後在大學自己修了心理學,終於慢慢明白了自己當時的反映,創傷後的應急反映,但是,遺憾的是了解並不代表我能自救。我隻能通過學習,不讓自己對自己都感覺到害怕,不讓自己都遺棄自己。這樣起碼比我那可憐的媽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