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璞隱約覺得,自己的眼睛飄到了身體的上方,俯視著他即將冷硬的身體,這種感覺很奇怪。
視線在半空裏,原來竟還能在死前回到自己住過的屋子。他似乎看見秀秀止住了眼淚,伏在他身上,小心地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瓷瓶,用銀釵將他的嘴唇撬開,灌了什麼東西進去。她做得極其認真,眼睛瞪得大大的,手微微有一點發抖。周璞想,她不會是要把我做成僵屍吧?
這個念頭讓他想笑。可是這次他沒有笑出來,一股液體由喉嚨直湧進腸胃,像清冷幽暗的地下之河,無比潔淨,無比流暢地淌了過去。周璞的視野仿佛突然從半空降落到他自己身上,意識又一陣恍惚,忍不住呻[yín]了一聲。
秀秀搖了搖他,急道:“怎麼樣,你還好嗎?”周璞全身痙攣似的躥過一陣劇痛,痛得他竟清醒了起來。他以為秀秀想了什麼法子要奪去他神誌,無力地掙紮,碰了她的胳膊,道:“你給我喝了什麼?”
秀秀低低地尖叫了一聲,搶著將不小心摔下的瓷瓶從地上撿起來,地麵上已經濺了青碧透明的幾滴。她脹紅了臉,雙目雪亮,猛地將剩下的藥灌進周璞口中,道:“這是鶴鳴春雪啊!隻有它,才能救你的命!”
聽得這一句,周璞幾乎將要咽下去的藥吐了出來!他神誌已經基本恢複了,然而即使在這一刻,他所想到的仍然是他與嚴罡政的約定。當初他那樣說,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現在鶴鳴春雪沒有了,難道他還是隻有去把那個製屍術弄到手?
然後,他才想到秀秀。——這樣的仙藥至寶,她怎麼就能毫不在意地喂給他呢?於是他懷疑地道:“真的是鶴鳴春雪?你怎麼可能拿這麼珍貴的東西來救我?”
秀秀手一滑,空空的瓷瓶跌在地上,發出寂寥的一聲響。她歎道:“我喜歡你呀。”
她的歎息低而細,但就像入骨的傷痕一樣深刻。仇恨克製住瞬間在全身轟然奔湧的血液,周璞窒息了一陣,眼前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但他感覺得到秀秀的凝視。
這無言的凝視,讓人心煩意亂、傷感無限、又無可奈何的凝視。
一點腥鹹的味道慢慢從秀秀喉中泛起,她看見周璞逐漸變好的氣色,已經放下心來。但是同時她也看見,即使在這時,他的頭也是朝另一側偏去,背對著她。至始至終,她一直感覺得到他的拒絕,和他回避的姿態。他不知道,為了他,她可以舍棄和已經舍棄的都更多。
為什麼還要愛他?難道隻是因為和他一樣的執著?
第三天的時候,周璞醒了過來。
一開始,他躺在床上不願意睜眼,喝下“鶴鳴春雪”的那一幕,夢裏已經重複了很多次很多次,秀秀那凝視也一直山一樣壓在他心口。不知為什麼,周璞開始覺得自己非常害怕再看見這個女孩子,就像他不敢正視玉鸞的行屍。
終於賴到了不能再賴下去的時候,周璞張開眼,發現屋子裏隻有自己一個人。一瞬間,他感到很高興。
碎瓷瓶的殘渣還留在地上,周璞因之又回憶起秀秀那一夜的歎息。他想起秀秀平日說話的神態,一幕一幕,乃至初見時那動人的嬌嗔,一時竟有沉迷的感覺。
周璞其實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他討厭看到秀秀。
如果他肯更深地探究自己的內心,他就會知道,那是因為每當她不在的時候,他才能清晰、自由地去回想她;而當她出現的一刻,這所有的一切又都隻能被仇恨的冰雪重新覆蓋,永無翻身之地。
在他走到琅兒那邊,看見秀秀的時候,頓時,熟悉的憎惡又開始翻滾,“殺了她”的念頭也在歡欣鼓舞,這念頭甚至伴隨著一點兒自殘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