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是那男子,他搶身而進,他背起他的兒子,就朝門外跑。

我軟軟地坐在地上,喃喃地道,林廊,林廊,你醒醒……

你這樣呼喚過一個人嗎?呼喚他醒,為了即將的喪失,為了生存本身。千年之前,有人這樣呼喚過魚玄機,在暗黑的夜,搖著我,薇兒,薇兒,你醒醒。

我永能看得到,我曆曆在目地看得到,我不明我自身。我看得到千年前那個我,睡在根根木樁的囚室裏,穿著灰色的囚服,蜷縮如嬰,鼻息輕輕,安然地睡著了。那一夜,是她睡得最平靜的一次,自從打死綠翹之後。

她夢到了她的母親,那坐在小矮屋前,笑得妥帖而愁苦的婦人。她也夢到了童年。她更夢到了平康裏,如林的妓院,以及妓院裏女人的笑聲。她夢到了桃花,溪水,溪水上影子漂浮不定的那個男子。她在撈,她的兩隻手都在撈,她撈了起來,撈起了那白衣長身的影子,她抱緊,她說,溫先生,我終於找到你了,溫先生……

夢若成真多好。

若能回去多好。

可她回不去了,她已經老了,她隻喜歡他身體的那個男子這樣宣布了。

薇兒,薇兒,你醒醒。

有人搖她,她睜開眼睛,她把那人一抱,緊緊。她喊,溫先生。

那人一聽,把她一推,語音馬上冰冷。魚玄機,是我,不是你的溫先生。

她這才清醒,借著油燈,她才看清,是溫璋,京兆伊溫璋,白日裏在龍虎大堂上,著了官袍,雙目炯炯,氣勢洶洶審她的男人。

兩邊的衙役,個個魁梧,表情剛硬。

法不容情。

溫璋當京兆伊,以執法如山,疾惡如仇,嚴刑酷法聞名京城。

終於,她淪落在這個四方臉的男人手中。

他一絲不苟的臉,毫無表情。魚玄機,你可知罪?

知罪。

你真的殺了人?

是。

所殺何人?

婢女綠翹。

屍首藏於何處?

鹹宜觀後花園紫藤架下。

你可知遞狀者何人?

樂師陳韙。

哦?這四方臉的男人,臉上有了一絲譏諷。

聽說他是你的情夫?

她抬眼看這個男人,他明明知道,還要再問?無非是想強調,他,不就是你魚玄機棄我而留的男寺穡

她答,是。

你養一個下賤的樂師做什麼?

她拒答。

驚堂木一響,他大喊一聲,魚玄機,你說話。

她還是拒答。快要死了,她不要任何人,嘲笑她的過往。

他惱羞成怒,婦德敗壞的女人,擊杖二十。

他要在她的麵前,證明他的威風。

她被扣地上,一陣亂打,棍杖重重,疼痛鑽心。她突然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去自殺?為什麼?隻因為打死了綠翹,就要拿這種方式還她?

不是侮辱過了嗎?半夜三更,他還來此做甚?

一陣夜風,吹進牢中,油燈搖曳,照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的表情也搖擺不定,一陰一晴,麵目鬼蜮,令人惡心。

他靠近,鼻息直吹她臉,她的身子後退。他直逼過來,要抱,她被逼到牆壁,無地可遁。

他今夜來,不是以京兆伊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一個一直沒有得到她的男人的身份。

可她現在討厭男人。

更討厭白天刑堂上見過的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