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師傅!麻煩你跟著剛進去那輛車!”

盛夏密閉的出租車內,繞圈繞到困頓的發福男人終於等來這句類似最終命令的話,他興奮的連喊:“得嘞!這就跟上!莫急!”,手起手落間,腆著的啤酒肚都快樂的打出波浪狀的嗝兒,隨著車輪的轉向和前進唱起歡歌。

昌雲扒著副駕駛座位的套布窺視前方,視線中有輛被擋風玻璃壓扁的出租車,新鮮塵土不斷地從滾動的輪胎下騰起,急衝衝推著往前的,卻不知是前後哪輛車裏的人。昌雲緊張的手心發汗,明知道這會兒絕不會錯過,還是忍不住緊緊盯著那車子不敢抹眼。

她守株待兔,當然不願意空手而回。

等下見麵的第一句該說什麼?矜持點好還是熱情點好?是用絕無差錯的傳統戰術還是最能體現個性的高傲態度?

車後座的乘客掙紮糾結,前座的司機卻肉眼可見的輕鬆愉悅。眼見跟著的車即將停下,男人的話匣子卻奇跡般突然打開:“姑娘您這是來逮人啊?”

好槍手,開口直中命門。昌雲瞧他一眼,也不含糊:“您打哪兒看出來的?

男人嘿一嗓子,突然抓到她話裏什麼閃光點一樣:“不是本地人吧?讓我猜猜,河南的?”

“皖西邊陲。”

“農村人?”

“爺爺貧農。”

“山裏住?”

“不常上山。”

“大別山的吧?”

昌雲一本正經的回:“嗯,大別山腹地某貧困縣狗嶺人,叔您知道的挺多?”

司機不疑有他,眉飛色舞的跟昌雲講自己跟皖西的緣分:“我第一個媳婦兒就是皖西人,接她進門那會兒都是泥巴路,不好走,哥兒幾個天不亮就從山東出門,一直到第二天快晌午才進了安徽界,那進了安徽的路喲!狗尾巴一樣往天上翹!一點兒不玄乎的說,咱兩輛車裏好幾個大老爺們兒,四小時山路硬是一聲兒沒吭。到娘家見著我老婆第一眼我就抱著她發誓,老子這輩子都不得離她!”

昌雲頓一瞬,司機已經找了個隔那人好幾個位的空位開始停車,想看的內容被擋的嚴嚴實實,她跌下身去,忽然就覺得不慌了。

陽光穿過玻璃烤在臉上,昌雲問:“現在的老婆哪裏人?”

司機注視著後視鏡,臉上笑的敞亮:“本地人!老丈人不放心寶貝閨女兒走太遠,怕受了委屈,沒轍!”

昌雲閉著眼,耳裏走著司機聲色粗野的話,眼前亦流著一幅畫:

一個男人,走丘陵,穿平原,闖山川,五大三粗的漢子,被轉彎便不知生死的山路唬到噤聲,開一天一夜還多半天的車,隻為準時接到媳婦兒。她不知道這對夫妻為什麼最終分手,但她想,那年那時那刻一個男人穿山越嶺接一個女人的心意,無論後來會發生怎樣的不快都將永遠閃閃發光。

“姑娘,我瞧你投緣,奉勸你一句,如果是哪天搭了車認識的那人,有點什麼心思的最好立馬掐住,那家夥是長了張漂亮臉蛋,但絕不可能做誰男朋友,小心真心錯付喲!”

昌雲淡笑:“看來那家夥很受歡迎,不止我一人來蹲過點找他吧?”

“不止,悄沒聲兒蹲點的好幾個,膽大的攔住要微信的更不少。可那又怎麼樣呢,都不可能有結果。”

昌雲這會兒聽出來了,司機是拐彎抹角的提示她懸崖勒馬呢。

可她偏不。

車停穩了,賬也結了,昌雲手指一扣一推,車門被嘩一聲推開,空氣推推搡搡,熱辣的陽光也爭先恐後的闖來,瞬間落人半身亮。

昌雲朗笑著說:“我偏就不信這個邪,沒結果就沒結果,早死早超生。今兒麻煩了!”

她站在天地間,小小一隻,細細一條,黑濃的發反著烏亮。

滾燙的空氣被鋒利的車門卷進車內,昌雲站在原地,隻望著那道人影靜靜的往前挪動。司機隨後下車,火花半空一濺,鼻尖飄來一股香。

昌雲踏開腳步,自動傘花一般從指尖抽開,她邊走邊側身:“九五?師傅好福氣。”

陽光烈的使人眯眼,男人腳步慢慢,身上卻滿是令人羨慕的平淡幸福:“生的好運氣,媳婦兒賢惠,孩子爭氣,工作順利。”

昌雲了然,衝人擺擺手,蔭蔽下仿佛再無憂慮。

不知是不是他們回來的太晚,整個停車場裏沒有半個人影。

無風,鬱積的飯菜香氣更顯得厚實。周圍靜悄悄的,讓人幻覺能聽見馬路邊的香樟上聒噪蟬鳴。昌雲看著那人的眼神慢慢軟化,直到染上笑意。

“你怎麼還是老樣子?”

走路時身子微傾,一步大一步小,看起來像腿腳不便一樣。

“粗糙!”

淺藍色製服搭白毛巾?又不是在民國拉人力車,難道你車裏沒空調嗎?

“做作!”

頭發還是那麼短,看起來倒軟軟的,一定是昨晚洗澡順便用沐浴露搓過,嗬,還隨風飄舞呢。

“幼稚。”片刻,昌雲低聲一笑,舌尖舔過牙齦,慷慨的把最後一個詞送給自己。不知是不是水泥地的光太刺眼模糊了視線,她突然放遠眼光,牙齒在口腔中緊咬,好一會兒才放鬆回來,明顯感到瞳孔已浮起一片光:吉子,你怎麼能一點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