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鬆是一名畫家。
風盛的月份牌廣告,大多出自他的手筆。他的畫功是極精湛的,據說因而深得老板的喜歡,而他本人,亦是恃寵而驕。
再有傳言,說韓雲鬆是極風流的。他貪美色,常常出入石壩街這樣的風月場所。當然,因工作之便,他還能結識到身家清白相貌可人的年輕女子。他雖儀表平平,但卻識得不少伎倆,一張油嘴,能哄得天上的飛鳥為他停在枝頭上,所以,和他有過瓜葛的女子,為數也還不少。
立瑤憤然道,韓雲鬆那樣的男子,我是瞧不上的,可他們卻說,我與他有染,說我殺他,是一場桃色的糾紛。興許是哪裏談得不攏了,爭執起來,錯手劃破了他的喉管。
我的確是很難得,才等來了這樣的機會。我一心想著,自己總算可以做那月份牌上的女郎了,我連遲到也舍不得。韓雲鬆的女助手,蘇敏兒,也就是,介紹我入百貨行的那位蘇姐姐,她來給我開門。她是溫柔和善的,跟我交代了幾句,然後走了,留下我跟韓雲鬆兩個人在屋子裏。韓雲鬆的情緒似乎不太好,也沒有和我說上幾句話,隻讓我在旁邊休息一陣,畫的時候,他再喊我。
我在屋子裏轉了轉,看見很多美女的畫像,不可否認,韓雲鬆的名聲雖不好,但畫藝,的確是不錯的。後來,我覺得有點渴,我見茶幾上麵擺了一杯清水,就自己拿來喝了,誰知道,喝過以後竟有些頭暈。再後來,實在困得很,就靠著椅子睡著了。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等我醒來,我看見,韓雲鬆,他,他躺在地板上,身邊,全是血。全都是血!而整個屋子,除了我,沒有別的任何人。
說到這裏,立瑤的情緒越發激動了,仿佛韓雲鬆死時那猙獰的一幕又拉到了眼前。猩紅的血液,僵硬的屍體,飽藏憤怒和驚恐的眼睛像銅錢一樣鼓著,還有淩亂的畫室,被折斷的畫架,以及落在地上的純白色畫紙,那紙上未完成的半張美人臉,似在對著她,淒淒地,淒淒地,笑。
映闕自警察廳出來,天色已經全黑。而空氣裏仍然還有太陽的餘溫。悶悶的。這裏是省城,不似自己的鄉間,夜裏總有涼風帶著濕氣柔柔地飄過,還能聽見成片的蛙聲,想像麥浪翻滾。
可是,這裏也有家鄉所不能見的繁華。
燈火通明的大街。吹拉彈唱的賣藝人。或在路邊小憩的黃包車夫。當然,還有喧嘩的醉漢,和斯文秀氣的女學生。雖然混雜,卻似笙簫不歇的,即使孤零零一個人,也不必感到驚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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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從家裏帶來的錢,為了疏通那些勢利的警察,已經用掉大半。舊藤條的箱子,即使塞滿了衣物,也隻覺輕飄飄的。還能在南京呆上多久呢?還需要呆上多久?映闕想。
她抬頭看看蒼茫的夜空,零碎的星子,像螢火蟲的眼睛。這個比喻是幼年的立瑤說出來的。她的妹妹,小小的身子,帶著嬰兒肥,靠在她的肩膀上數星星。她說,姐姐,星星真漂亮啊,我長大了,也要像星星那樣燦爛奪目。
隻是這顆星星如今卻被囚禁在不見天日的牢房裏。四周都是陰暗的冰涼的牆。要如何才能夠救她,證實她並非殺人的凶手呢?究竟,要怎麼辦才好呢?
映闕一直走,一直想,慢慢地,夜又深了一層。
影子,很倦,很長。
【 花兒草兒 】
翌日。清早。
八月的南京,夏的枯熱將息未息,初陽帶著江南女子般的嬌憨,冉冉衝破雲層,在稍厚的淺灰色雲層的邊緣,開出一道燦爛的金邊。
人是忙碌的。
風尚有些許清涼。
這讓映闕想起了在蘇和鎮的集市上,籮筐,扁擔,手推車,竹籃子,以及擦肩而過的人。隻是,那些麵孔,縱然不相識,卻也不眼生。蘇和鎮那麼小,鎮上的人,總是在某些時刻某些地點互相碰見過的。
南京就不一樣了。
映闕向賣油茶的老大爺詢問,風盛百貨行在哪裏。老大爺忙著招呼客人,說,你讓拉車的載你去吧。映闕又問客棧的掌櫃,掌櫃說話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映闕聽得不太明白。
後來,還是路邊的小乞丐幫了忙。為此,映闕又花掉了一個珍貴的銅板。
因為時間尚早,百貨行裏的人說,蕭老板通常是不會在上午出現的,他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忙,這一整天,會不會來巡視也說不準。
映闕有些氣餒。
想想立瑤,她的尖下巴,她的瘦顴骨,還有她花朵一般凋謝的皮膚,她似乎快要等不下去了。
映闕從店鋪裏悻悻地退出來,旁邊有人撞了她一下,她沒站穩,踏空了台階,斜著向後方跌去。擦破了手肘的疼痛剛剛傳進大腦,又聽得一陣猛烈的鳴笛聲音。直到那個時候,映闕才曉得,原來洋車是那樣叫的。比雷聲還要響亮,幾乎震穿她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