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不同。她是麼女,生就的一張叫人親近的笑臉,因而很能贏得信徒眾太太們的好感。加上她又還沒到三十歲,對村人們照顧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過一部份較保守的信徒,不免在背後蜚短流長地說:「那女人有魔性,遲早一定會給清蓮寺帶來災禍的。」
母親勤奮地在這樣的信徒家走動,有時還不惜下到田裏去幫忙莊稼,到頭來還是沒有能拂拭從小就跟住她不放的那些傳聞。
我五歲的時候,清蓮寺的正殿失火,父親智周也陷在火窟裏燒死。那個晚上,他喝醉了酒回來,身上的袈裟都沒有脫下就在正殿裏睡著,把一個燭架踢翻——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確實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而死於非命,但是村人們卻把肇事的罪過歸在母親身上。「那女人身上還是有惡煞,就是這惡煞把廟也燒掉了。不隻廟呢,下次連村子也會被燒光的。」有人這樣起哄,這麼一來,連對母親有好感的人們也開始白眼相加。母親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帶著還幼小的我,逃一般地離開故鄉到東京去了。
在這鎮上的火車站近傍的一條巷子裏,我和母親送走了十幾年歲月。就在火車頭的煙塵下,還有汽笛聲的喧噪裏,我們住在小巷裏的小房子,靠母親敎附近小孩學些揷花、習字、裁縫等,把我撫養起來。
大約是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吧,我開始想知道鏤刻在幼小時候的記憶的漆闇裏,一個比漆闇更鮮明的黑影所構成場麵的意義。為什麼文靜溫柔的母親,在記憶裏的那個場麵上,成為一個披頭散發,像惡煞般地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從牽起小孩子們的手,那麼和藹地教他們插花的母親的臉,所無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麵相,又含著什麼樣的意義呢?還有,連拿剪花剪子都令人覺得不適合的母親那細嫩的手,在那幅畫裏怎麼又會那麼可怖地使勁撞起刀刃,向沒命地逃避的男人
影子砍過去呢?那男子又是誰?
然而,郞令少不更事,我還是曉得那是母親絕不許任何人碰觸的往事,就是我啟口問,也從不會說出來。麵對母親時,我什麼也沒敢問,隻是讓記億裏一個不大可能成為線索的場麵,在腦子裏反芻不已。
在我記憶裏,還有熊熊燃燒的火焰。
當我從母親口裏聽到父親在正殿失火時燒死的時候,便想到那記億裏的火焰,就是燒了父親身子的火焰;但是,在闇夜裏扯起火焰之帆,鼓著風,簡直要把正殿的屋頂擊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燒的火,在某種意義下,比起母親砍殺一個男人的場麵,更活生生地燒灼我幼小時的記憶裏的漆闇。那是因為有遠遠地,越過林梢上看到的正殿屋頂的記憶,跟它重疊在一起的緣故吧。僅剩下屋頂,讓正殿那樣燃燒的模樣,真的,就像是戰盔下的巨大麵孔正在燃燒著,使我仿佛覺得從那麵孔痛苦地喘出來的氣息,化成一團團的黑煙,往四下迸出去。
在記憶裏,還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風的恐怖聲響,和麕集的人羣的叫喊,就像地獄圖卷的伴奏一般地響著;另一方麵,卻又同時有著在陰暗的水底下,聽著岸上喧嘩的闃靜。那是因為我想起了母親在看著那火光時的臉。我和母親好像是站在門樓那樣的地方,和正殿有著一段距離。或許是為了救火才聚集而來的吧,村人們以火焰為背景來往奔馳,並不住地發出「危險啊」、「可怕啊」一類驚叫。
這樣的一片嘈雜都好像沒有飄進母親的耳\裏,她讓白白的臉染成通紅,用那麼靜穆的眼光看著正在燒灼父親身體的火焰。由於我連母親當時穿的是什麼衣服都想不起來,因此這裏所說的母親麵容,說不定是由其後母親所給我的父親印象而想當然耳地。不管如何,從現在我記憶裏的當時的母親,確實是用靜謐、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著那場猛燃的火焰。也是因為有了這靜穆的眼,所以使得人們的叫喊,在我聽來都像是讀經的聲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