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十星霜,我最近聽到人家說,有一位偵探小說作家,打算在自己的偵探小說裏運用苑田的和歌。據雲我國有一篇叫「童謠殺人案」的偵探小說,一椿凶殺案,正像童謠裏所描述的樣子進行,而我們這位作家則是依照菖蒲殉情案裏的一首和歌,設計事件。聽了這消息,我倒以為這位作家在做徒勞無功的事。
如果童謠凶殺案,那麼早在三十年前,苑田本人已經幹過了,菖蒲殉情案的和歌本身,就已經是童謠殺人案啊。
這裏,是一位天才歌人,他在大正十五年,以三十四歳的壯年自戕身死以前,創作了近五千首的和歌。這三十四歲的生涯,亦即是他做為一名歌人的生涯。他不是以一個人,也不是以一個男子,而是以一個歌人,活過了三十四年歲月。
年輕時,他的和歌以才氣勝,沉湎技巧而缺乏心靈,備受詬責。然而,因其才氣勝而引以為苦的,以他自己為最。其師秋峯,也因趨於技巧而瀕臨落於時流之後。當時的歌壇,種種歌人輩出,各憑實際體驗、人生、生活,以赤摞筆觸歌詠出來,新的和歌時代已告揭幕。
這些人的作品之中,他所欠缺的心靈,以及人生、生活猶如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燒著。每一首和歌都有奔騰迸溢的血液的喊叫,而在這喊叫背後,則有著與作品一樣熾烈灼熱的人生。波濤動蕩的人生,血的慟哭、多感的個性、生活的哀傷等等,都是他所缺的,他明知他那僅憑技巧取勝的作品,將被那些人的狂燃的烈焰吞噬而告消失。
他渴望在自己的作品裏頭,也有人的生命與靈魂。然而,不幸他是個燃燒不起熱情的人。
後來,他享有了天才歌人的封號,不過沒有人了解他天才的真正意義。他在真正的意義下,隻是技巧方麵的天才,是他在自己的作品裏,塗上了人生陰影與漆闇靈魂的色彩。,
他光憑自己的想象,竟爾創造出了歌詠與兩個女人的殉情案的作品:「情歌」百首與「複蘇」五十六首。
當然,他必然為了塗改自己的個性,而盡了最大的努力吧。就像要填滿自已的空白般,犯了與師母的逆倫,與妻阿峯爭軌,並躍入放蕩的生活。為了使自己的人生帶上虛無的影子,他簡直是在拚命。對師母的思慕之情,確實是有,然而極言之,把他驅向與師母的亂倫事件,與其說是思慕,倒毋寧更是對其本身的熱情。他就是藉此,來給自己的生命塗上了不義行為的暗淡色彩。在塗鴉裏寫自己是柏木,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因不義的情火而焚身的人;還把自己的畫像畫成悲劇畫家梵高,可是他的熱情,依然保有一個冷徹的心;和歌作品也仍舊乖離人生,光憑才氣而創造了種種作品。
就桂木文緖而言,情形亦複如是,他與文緒之間有過類乎戀愛的心情是事實,遭雙親反對也是不能否認。
於是他的才氣,便以此為基礎,寫下了「情歌」百首。他還創造了一個架空的故事,卻因雙親反對而殉情,一夜間所發生的心情變化,光憑技巧而逐一歌詠出來。寫成的和歌是完美的。互愛的,對男女內心的每一個曲折,那麼細致地被描寫出來,令人想到非親身經曆過,便無法領略那種微妙。就作品而言,那種至髙無上的幸福境地是真實的,藝術性也無懈可擊,然而這藝術性卻因為缺少了一件事物——唯一的一件事物,而遭完全的否定,失去了一切價值,那就是現實上的事件。
光憑空想來創作和歌,並不算稀奇,非寫實的和歌,也可以寫成寫實的。但是,他創作的,卻是非以現實的殉情事件為基礎,便會減低讀者興趣的和歌故事。如果啄木(譯注:姓石川,明治時期著名歌人)隻憑想象來歌詠赤貧生活;如果芭蕉(譯注:見前)沒有實際去旅行,便產生俳句;又如果茂吉(譯注:姓齋藤,近代歌人)未遭逢喪母之痛而靠想象歌詠出「吾母逝矣」,則後世的評價必與現今所見者不同。如果他未有現實為本,而讓「情歌」問世,那麼盡管世人可能對他僅藉技巧即寫下如此作品,而為他的才氣驚歎不已,但是可能在作品裏讀出真實的歌興嗎?他從年輕時就嚐遍了因才氣勝而引來的譏誚滋味,他希望能千方百計脫離這樣的境況。於是乎他便非照自己的作品,來造出事件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