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兒輕唱一段後，沉默下來。她像是所有內斂羞澀的小姑娘一樣，低垂頭揉著自己的衣角，心事重重的樣子站在一眾鬼神妖魔中間，半晌才繼續說道：“我師父是城裏最好的瓷器師傅，擅長做青花瓷瓶子，從花鳥池魚，到梅蘭竹菊，樣樣都精巧細致，也正是因為這門手藝讓他能夠養活一家老小，畢竟不管到了哪朝哪代，餓死多少人，那些有錢的有勢的依舊要過他們的日子，而他們的日子裏少不了擺件玩物。” “那時候兵荒馬亂的誰也顧上誰，像我這樣逃難的多半不是餓死在路上，就是被人套了做菜人。菜人你們知道嗎？就是那種用來填肚子的，一刀抹了脖子，然後扔進咕嚕咕嚕的開水裏滾一滾，撈出來起後開肉綻的再被三五個同樣餓肚子的給分了吃”，幺兒說著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角，然後慢慢彎出一抹淺淺的弧度：“我爹娘哥哥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等到了寧城的時候早就餓得頭暈眼花。我以為到了城裏就能有條活路的，結果剛剛靠著牆角坐下脖子上就被套上了繩子，大概就和套狗的感覺差不了多少。” “我師父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那個老乞丐正在燒水，黑色的大鍋邊上都是暗紅色黏糊糊的血液，我被吊在樹上，心裏怕得很，見了人來走過來反而不敢叫出聲音，就那麼定定地看著他。我看見他隔了段距離站著，看了我片刻卻轉身離開。就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死定了，眼淚稀裏嘩啦地往下流，比爹娘死的時候流得更多更快。沒辦法啊，誰不怕死呢？況且，我一路上吃了那麼多苦無非就是想活著，可眼看到了城裏卻被個乞丐捉了做菜人，我實在是不甘心。” “可是後來師傅他又折了回來，用一對兒青花瓷瓶子換我一條賤命。他帶我回了那巷子尾的舊宅子，給我一個可以落腳，不用時刻擔心被人吃掉的地方。師傅家裏人不少，師娘是個肥胖惡毒的老醜婦，她總是毆打我，讓我做這做那又不給飯吃，她的兩個孩子更是頑劣惡心至極，處處與我為難。後來，師傅發現了便讓我跟在他身邊，學門手藝，將來也好給自己留條活路，從那時候起我跟師傅就格外親近，他有什麼話也多是說給我聽的。那時候我十三歲，師傅剛過而立之年，我喜歡他，我知道他也喜歡我，可是那些人不喜歡，他們不喜歡師傅對我好，所以師傅寫了那首詞在花瓶上，我看到了，我知道那是說給我聽的。” 幺兒把背上的筐子放了下來，取出裏麵的青花瓷瓶說：“他們那些人害死了我的師傅，可我不會離開他。往後我帶著他走，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我記得迦樓羅說過，幺兒入地府時怨氣衝天是個邪靈，可如果按照她說的故事，便是個身世悲苦的可憐女子，怎樣也不該是那個結局。如此看，幺兒和迦樓羅裏肯定有一個在說謊，我對著三生羅刹實在沒有好感，自然是本能上偏向迦樓羅。 “我知道的故事可不是這樣的”，迦樓羅垂下眼皮看著幺兒，冷笑道：“你師娘溫柔賢良廣積善緣，兩個孩子也是活波可愛，他們從未淩虐過你，甚至可以說待你如同家人。幺兒，你記錯了吧，恩將仇報、心思歹毒的人該是你才對。你趁瓷匠出遠門的時候將熟睡的師娘用刀捅死，把兩個孩子推下井中活活溺死，然後若無其事地等你那蠢師傅回家，謊稱家裏遭了匪徒。” 幺兒被人接了短，卻不見十分懊惱，她隻是微微皺起眉，不快地看著迦樓羅，反駁：“他們好嗎？給口飯、施舍一件破衣服就算是待我如家人？那些你所謂的好，不過是他們裝模作樣給師傅看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麼討厭那兩個小崽子，同樣都是人，憑什麼他們有爹娘疼愛而我就要逃荒做難民，他們撒個嬌就能得到的，是我這輩子都不敢奢望的！我痛恨那個女人，她在嫉妒我，嫉妒我和師傅更加親密，我知道她恨不得將我扒皮拆骨，因為我得到了師傅不會給她的感情。” 迦樓羅顯然是並不打算配合幺兒，他笑著搖搖頭：“你師父與師娘感情甚篤，她根本沒有必要嫉妒你。” “你胡說”，幺兒把花瓶護在了胸口，眼睛通紅，惡狠狠地說：“我看到他寫的詞，那是寫給我的，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 迦樓羅挺直著後背，一副隻有常年身居上位者才有的傲慢姿態，瞥了眼低矮的幺兒，冷下臉：“那不是他寫給你的，甚至說那詞句都不是他寫的。幺兒，你誤會了，青花瓷瓶上的詞句是寧城太守府上的千金小姐寫給自己那窮酸先生的，與你師傅並無關係，更和你沒有絲毫聯係。你的師父並不喜歡你，是你會錯了意。” “不是的，不是的”，幺兒連連搖頭，通紅的眼睛裏流出兩道血痕，她懷中的青花瓷瓶裏猛地抖動伸出一隻青手，那指尖上厚重的繭子看得出生前該是個手藝人。幺兒慌亂地把那隻手重新塞回瓶子裏，抬起頭，那張尚且稚嫩的臉顯得凶狠殘暴。 迦樓羅接著說道：“你帶著衝天怨氣兩次再入輪回，因為一己執念認錯了人，所以章沽也好，張墨軒也好，你與他們都是無情無愛，憑著癡枉死撐的孽緣。不過那書生沒什麼好可惜的，他對太守小姐始亂終棄，被你這惡鬼纏著也算是惡有惡報。” 幺兒被迦樓羅逼得如垂死掙紮的困獸，緊緊抓著那青花瓷瓶子的兩隻手化成黑色利爪，低吼一聲，翠姬和錫婆爭搶的屍體普通倒在了地上，手腳並用地向她爬過去。 小白拉著我向後退開了幾步，大聲說：“不好，三生羅刹要合體了。看這架勢，她是要和迦樓羅拚個你死我活。雖然說迦樓羅是正兒八經的神獸，可真要三生羅刹瘋起來也不好對付，畢竟是千年怨鬼化成的修羅被抓兩爪子什麼的絕不是撓癢癢鬧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