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長天幽暗,身前孤墳獨立。
三隻白燭,火光如豆。
李茂山將一杯酒緩緩澆在墳前。
“賢妻,娃仔被敵方俘虜,至今已失聯三十一天,以他的性子,斷斷不會叛國投敵,凶多吉少。”
暗淡的眼神看著白燭燃底熄滅,少許的沉默後,李茂山突然嘶聲大哭,涕淚橫流。
好一會兒後,哭聲稍歇。
“為夫曾在廟宇求佛,願以終世慈悲之力以及死後永生化作供佛浮屠為代價,祈求我兒平安。”
“佛,不理。”
“也曾在道觀拜神,且以此殘身弘揚道法至最後一口氣,隻換我兒一朝逃脫死噩,魚躍天涯。”
“道,不管。”
“雖然明知是急病亂投醫,哎,確實是為夫的,執念了。”
天際落下深邃的藍光,黃昏過後,還沒有徹底黑下來的天空繁星密布。
墳頭白色蠟燭早已燃盡,有輕風拂過,吹動李茂山黑色長袍漣漪浮動,隻聞低聲呢語斷續傳出。
“當兵打仗吃響,為國盡忠,堂堂正正的生,死。”
“我兒不悔,為父的,為他驕傲,隻因為,軍人的榮耀。”
“我兒李子孝,年僅十九,從軍兩年又七個月,於懵懂中隨波逐流,在混沌中義無反顧。”
“當,戰友袍澤死難,塵沙掩埋玄甲,願他臨終之際,能夠了然軍人這兩個字的含義。”
“可惜,他那麼大的個子,能吃飯能幹活,說沒有……就沒有了……”
悲鳴抽疊之聲,持續了很久。
“賢妻,你當年不管不顧撒手西去,留下一雙兒女,娃仔和妹仔的養育,晴天霹靂中落在為夫頭上,你可知,十年來,為夫心力交瘁力不從心?”
“不知這大地之下,是否當真有地府黃泉,也不知賢妻你是否輪回轉世?”
“隻待妹仔一夕安頓,為夫,便去尋你。”
“走了,過些時日,再來看你。”
繁星密布的天幕下,錯落的山丘,似恒久凝固的驚濤駭浪,連綿到視線的盡頭。
遠處,村子裏數盞燈火,似天上星星落在地麵。
李茂山抹去臉上淚痕繪出的五顏六色,佝僂著腰,雙手插進袖筒,向村裏走去。
數日間迅速花白的長發,在山風中雜亂無章的飛揚,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躲在更加寬大的黑袍裏,落寞且寂寥。
正是!
孤人聽風淒草上,鬢已花花也。
寥影聽風宿夜中,濁眼昏合離。
孱弱聽風霾陰下,蟲鳥喚山鳴。
李茂山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歲數了,大概是三十八,也可能是三十七,還似乎是三十九,他依稀記得自己不到四十歲。
十年前而立之年,正值風華正茂,卻不想女兒降世,妻子難產,撒手歸西。
隨後三年中,父母先後與世長辭。
前不久,又聞參軍不到三年的兒子被敵人虜了去,想來是活不了了。
隻等一朝噩耗傳來,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好為兒子了卻身後事。
漫長的十多天的等待,兒子始終是處於失聯狀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終於承受不住這種打擊,這才在今日黃昏,過來向亡妻絮叨絮叨。
李茂山自覺,他一生始終保持著為善與人的態度,從不曾做過哪怕一絲昧良心的事情,為何會有這等苦果?
難不成,是前世的因?
不,前世的事,不可說。
總之,絕不會是前世的因。
那麼,或者是祖輩的惡因?
李茂山出生的這個村子叫做李家坪,祖輩也都是老實巴交的漁人農夫,山民獵戶,八輩也沒有任何人走出過村子,更別說出過什麼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