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偏僻的小山村也許都長有那麼幾株桃花樹,有的長在某個用籬笆圍起的小院,有的長在村前塘後。

桃村也有一棵桃花樹,不過比別的地方的桃花樹有些不同。這棵長在村頭石橋旁的桃花樹,樹幹粗壯,足要兩個成年男子才能合抱得過來。花朵的顏色也不是尋常的淡粉色,而是鮮豔的大紅。粗壯樹幹上伸出的孩童胳膊粗細的造型各異的虯枝,盤旋曲折,勢若遊龍,婉若飛鳳。這些大紅鮮豔的花朵兒便熙熙攘攘置於這些虯枝之上,遠遠看去像一團團欲燃的火,又像是日暮時分在西山頂上如錦緞般鋪展開的晚霞。

初春的三月,正是桃花開得最盛的季節。

傍晚時分,薄薄的暮色灑落在茅草屋頂和田野上的時候。農婦們燜好了飯菜,又喂飽了雞鴨,便三三兩兩來到桃花樹下,盤腿在石橋上或者幹脆在地上坐了下來,身旁的竹簸箕裏放著紡錘和雪白柔軟的棉花。一撚一轉,不大一會兒,蓬鬆柔軟的棉花團便拉出了長長的線,紡錘上的線圈越繞越多,一圈圈繞成一團滾圓的雪團,一個個滾圓的雪團,在同樣豐滿的婦女的懷裏滾來滾去,就像一人抱了一個喜歡踩著娘親的腿,在娘親的懷裏蹦蹦跳跳的胖娃娃。

農婦們一邊紡著線,一邊談論著各家的長長短短,偶爾抬頭眺望一下暮色將近的遠方的田野,那裏有她們的丈夫或者兒子在田裏辛勤勞作。

一個大眼睛圓臉,梳著小圓髻臉上還略帶著稚氣的女子,向田野裏望去的次數尤其多。旁邊的年紀稍大些的藍衫婦女看了她幾眼,不懷好意地捅了捅她的胳膊:“青禾家的,你這眼睛恨不得釘到田裏了,就這麼著急哪?依我看,這天馬上就黑了,別急別急,你的心肝兒很快就回來了……”

藍衫婦女的酸話引起周圍人的哄堂大笑,圓臉少婦又羞又急,俊俏的臉登時騰上兩朵紅雲,比那樹上的桃花還要豔上幾分。

“二嬸子!你……你壞!”圓臉少婦捂著臉跑開了。

眾婦人指著她的背影又是一陣哄笑。

“我說青禾家的,再急也不能跑這麼快啊,小心跌了……”藍衣婦女繼續在後麵大著嗓門不依不饒。

圓臉少婦捂著臉邊跑邊哭,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羞愧,一滴滴淚珠兒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尖尖的紅繡鞋上,落在彎彎的小路上,落在一叢叢的荊棘上,落在高低不平的溪石上。等她終於停止了哭泣,抹開手看清眼前的景象時,強烈的恐懼代替了委屈羞愧。

自己腳下踩著的是高低不平的溪石,眼前是像黑夜一樣黑的群山,環繞著群山的一彎溪水,逐石碎浪,嗚嗚咽咽如同孩童在哭泣……這裏是桃村的後山!有吃人的妖怪的後山!

花燭之夜,一番恩愛纏綿後,她的夫君咬著她的耳朵在耳邊輕輕說過,桃村的後山,千萬不能去,那裏有吃人的妖怪。

她從來沒有做過壞事,虧心事,還用自己賣身的二兩銀子救活了一家人。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不怕鬼……可是妖怪不是鬼啊,妖怪長什麼樣她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妖怪是吃好人,壞人,還是什麼人都吃。夫君都那樣說了,肯定是不分好人壞人都會吃掉的吧,那她今天是不是就逃不掉了,她才十五歲,她還不想死。她好容易在黑暗的泥沼中看到了一線光明,她雖然被賣到了這個貧窮的地方,雖然公婆不是那麼好相與,但是丈夫喜歡她,她也愛她的丈夫,丈夫最愛吃的烙饃還燜在鍋裏呢,她還要端給他吃呢,她不想被妖怪吃掉……

這麼想著,越想越害怕,但是越是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腿上越上像灌了鉛一般動不得,眼看著暮色越來越重,山也越來越黑,連不遠處嘩啦啦響的溪水似乎也變成了黑色。極致的恐懼讓輕輕的啜泣也變成了嚎啕大哭。

“你哭什麼?”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

灌了鉛的腿,終於猛然一沉,折倒在地。圓臉少婦跌坐在溪石上,嘴唇發白雙眼緊閉,圓圓的臉埋在胸前,像把腦袋使勁埋進沙裏的鴕鳥。她渾身抖的像篩糠般,一雙手拚命地揮舞著:“你……你……你不……不要吃……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