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在那裏,呆坐著出神兒。
“怎麼,真記不得了?”
“啊,哦,皇上……”
怎不記得,如何能忘,又如何敢忘。怡王盯著眼前這本他親手臨摹的畫冊,隨著皇帝一篇篇地翻頁,看著那一個個鮮活的繡像,便想起少年時在汗阿瑪膝前承歡、隨汗阿瑪巡閱四方的情景。那一年隨扈皇父西巡行至西安,登臨大雁塔。在那玄奘法師譯經傳法之所,汗阿瑪一不考他經義、二不問他佛理,反倒提起他幼年時候讀《西遊記》的故事來……
“我兒昔日讀《西遊》,倒比那猴王還超脫。如今在這高僧弘道傳法之所,卻還嫌‘著了袈裟事更多’麼?”那時皇帝當著隨侍的眾大臣,笑謂愛兒道。
“汗阿瑪,子臣幼時輕狂,隻道那猴王聚彙天地靈氣幻化成形、修道成仙,又有了那七十二般變化,便是得了自在。既得了自在,又何苦存了那名利之心上天討官;若不上得天庭,也生不出那許多事故、受那萬般磨難。如今看來,子臣向時隻一味求語出驚人,竟是未解作者著書之真諦。”少年皇子知皇父是要借故考校,從容不迫朗聲答道。
“哦?我兒如今又有何心得呢?”
“如今在子臣看來,一部《西遊記》,雖為神幻遊戲之作,究其要旨則惟在‘修心’二字而已。想那石猴乃是木石精靈,本是無心,既動心修道、學得那七十二般變化,便是心動而魔生,並非真自在也。是故那猴兒縱能千變萬化,仍是逃不出如來手掌。蓋如來非他,心之常便是。到後來取經路上降妖驅魔,然妖魔非他,皆心魔也,待心魔盡除、方得歸正。由此看來,一部《西遊》,師徒四人取經,惟在修一顆定心,正所謂‘事來有萬,我應惟一,物無常態,我心有主’;有此定心,便是不登靈山,亦能成佛;若無此定心,饒是再披荊斬棘,過萬重山,曆十四載,也終難成正果矣!”少年皇子一番侃侃而談,令在場臣工無不讚歎,就連陪同皇帝遊覽的大慈恩寺方丈也不住地點頭。
“嗬,看來我兒倒是佛緣不淺哪!既如此,可願效那悉達多王子?”
“子臣質魯,怎敢比佛陀。然子臣宿誌,亦非在習禪修道!”
“怎麼?仍是嫌‘著了袈裟事更多’麼?”
“汗阿瑪聖明,天生萬物,皆有所命,佛法無邊,惟在濟世救人而已。今汗阿瑪以萬乘之尊撫育萬民、教化萬方,即是以現世佛身普濟人世。子臣愚魯,不敢妄比佛陀,然身為天子之子,惟願助我聖皇經世安邦,保我大清江山安泰、兆民安樂!”
“哈哈哈,如此才是吾家千裏駒的誌氣!大喇嘛不予欺也!”皇帝像是隻等著愛兒的這番話,這些年帶著兒子閱曆山川、訪賢問俗,見到兒子有這般誌氣,方不枉費他的一片良苦用心……
子臣縱有經世安邦之願,奈何終究是報國無門哪!怡王的思緒從那少年時的記憶中拉了回來,想起這些年自己的遭際、父子間的隔膜,唉,十四年了,“縱有驅馳力,寧酬豢養恩”,可到如今卻是豢養恩難酬,自己又還有幾分驅馳力可當報效呢?想到此,淚水再次彌蒙了雙眼,往日在四哥麵前輕鬆敏捷的他,竟變得遲鈍木楞起來。
“本來說那個匣子、連同裏麵的物件兒,朕就打算讓它們隨了汗阿瑪去的,”皇帝看著木訥失神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可這個冊子,朕想賜給你,全當留個念想兒吧。”
皇帝說話間已將那畫冊翻到最後一頁,正是唐僧師徒取得真經、修成正果,將要合起時,卻發現在那繡像上方紅燦燦的批注,那並不是胤祥原畫的題注,那字跡、那朱批,卻竟是——汗阿瑪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