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會他的調笑,而是轉口問道:“已經決定了嗎?”

賈環聽了一愣,隨即緩過神來,低聲輕笑著應道:“嗯,決定了。”

代儒聽了,開懷大笑,邊笑邊道:“好!”

老太太聽了他們爺倆從門外進來一路的對話,隻覺得奇怪,不僅嗔怪道:“祖孫兩個沒頭沒腦地也不知道說什麼?環兒還不快跟你太爺爺進來坐著,在外頭都溜達一天了。”

代儒聽了,笑容不止地道:“這孩子開始開竅了,我能不高興嗎?”

老太太也沒聽懂他打得機鋒,可兩人共同生活了一輩子,老太太比誰都明白,聽不懂拉倒,少問多做的道理,當下也隻是指揮眾人擺飯,笑笑也未多言,由著他們祖孫各自說話。

次日天明賈環就上了雲居寺,趁著程素凡還沒到,他先去了供奉他父親的佛室上了香,跪在團蒲上在心裏默默地跟他父親說話。老和尚帶著眾僧念了幾篇經文後便將賈政的骨灰和牌位取了下來放進了特製的器皿中交給了賈環。賈環抱著賈政的骨灰出來時程素凡已經到了,一出門就看到他靠著門右邊的牆上,背抵著牆,閉目低頭。賈環看到他站在門外,頭一點一點的,看起來有幾分困倦,心中突然湧出幾分暖意。一手抱著盒子,一手推了推他輕聲叫到:“程素凡......”

程素凡在他伸出手的時候就清醒了,看著賈環站在他麵前,不在意地打了個嗬欠道:“叫我來有什麼事嗎?”說著看了看裝著他父親骨灰的盒子,有些了然的點了點頭。

賈環看著他自做聰明的樣子,心裏有些失笑,你以為我叫你來幹嘛的,參加我父親的超度儀式,還是要讓你幫著偷運父親的靈牌。不過賈環不得不承認,看著程素凡在他麵前這副隨意的樣子,和那種帶些別扭的關心,剛才看著父親牌位時傷感的情緒也不由得淡了許多。看著程素凡還在不停地打著嗬欠,知道他是為了自己趕過來的,賈環便回過頭對著老和尚道:“大師,能不能皆廂房一用。”

老和尚聽了,隻說了一句:“隨意!”便指了一個小和尚讓他帶路。

賈環道了聲:“多謝!”便拉了拉程素凡,打先跟著小和尚走了。程素凡看了,也跟了他們一道去了禪房。

到了廂房,賈環將盒子放在了桌上,看著床上放著的輩子,過去鋪好了。便強讓程素凡躺了上去,一邊幫他蓋上被子,一邊道:“你先睡一會兒吧。”

可程素凡一沾到床榻立馬變得精神了,哪裏還見剛才那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他躺在床上,一點睡意都沒有,睜著眼睛看著賈環道:“你今天叫我來難道就是讓我睡覺?”

賈環聽了,搖了搖頭,也沒提要離開的事。看著對麵賈政的骨灰盒子,半天沒說話,心裏莫名其妙地想要說一說賈家的事情。已經很久了,親人們逐一死去的事情像是壓在他心裏散不去的陰霾,一直存放在心髒的最底層,死死地壓抑著,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卑鄙地活著。把父親、姐姐們為了讓家族能存活下去所做的一切都拋卻,然後每天都開開心心,沒心沒肺地生活。因為如今渡過的是別人拿生命換來的庇護中所留存下來的人生,所以總讓人覺得低賤痛苦到令人絕望。在別人苦苦的努力的時候,即使是一點點火星沫子也在想方設法的保存的時候,自己像甲殼蟲一樣縮在一邊,沒有為了家人做出哪怕一絲一毫努力的自己,現在想起來都令人難過得做嘔。躺在他麵前看著他的這個人,如同他的一麵鏡子一般,讓人覺得稀罕。可是此時此刻,反射出得卑賤的自己,如同披上了沉重的鐵鏈上後再澆上滾燙的紅油,解脫都成了一種奢望。要怎樣才能解除那蝕骨的痛苦,不再逼迫著自己,像死去的親人們的祝福一樣,替他們得到他們奢望了許久的幸福。好想找個人說一說,說說我們老賈家的事情。其實,我們家的人沒有別人說得那麼壞,也是有好人的,隻是他們好得都不為人知,壞得卻經人皆知。一個在別人眼中已經壞到足夠打入地獄的家族,從它裏頭存活下來的自己說出來的話,不論如何,都會被認為是強詞奪理。任何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肆意的判決著別人的過錯,放大著自己的真理標準,好像都是件十分理所當然的事。就是這樣的理所當然,讓他在麵對著父親遺骨的時候,隻有怔怔地發呆出神。千言萬語地辯護卡在口中,無法宣泄,因為沒人會相信,沒人會理解,壞到骨子裏惡人心裏也是有一塊柔軟的地方,隻有自己那顆默默流血的心髒和流於實質地淚水能夠向老天控訴這份溫柔。

程素凡一直在等著他開口,卻沒有想到等了半天他都沒說一句話,在空氣變得越來越壓抑沉默的時間,那個總是在他麵前笑得沒臉沒皮地小子竟然哭了。淚水毫無聲息地滑落臉龐,眼睛直直地看著對麵桌子上的盒子,沒有一點聲音的,一點表情地淚水,反倒讓人更加心酸。

!!

那一瞬間,程素凡覺得似乎透過這個孩子,看到了自己遙遠的過去。孤伶伶地蜷縮在角落,就算是哭泣也不能發出半點兒聲音,因為如果哭出了聲音,不知道會招來怎樣更慘烈地噩夢。每天醒來,睜著那一雙麻木的雙眼,心裏卻不停地期盼有個人來救他,就算是做夢,都期盼著不管是誰都好,請救救他。幾十年前的那個自己是幸運的,最後的最後,還是被好心的人給救贖了。可是這個孩子,似乎還在那蝕骨的噩夢中徘徊掙紮,好像也在苦苦地期盼著陽光。沒有受過傷害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那種如同陷入吃人的泥潭中無法逃離的痛苦。他們能夠一邊吃著美味佳肴,一邊無恥地評判著別人的人生,說著受了傷害的人,就該自己站起來,靠著別人的救贖是沒有用的之類的廢話。等到輪到自己的時候了,又變成了另一番說法,當被殘忍地關押起來的那個人變成了他們自己,又覺得被別人救是理所當然地了,因為他們根本也不能自救。這就是人類,如此矛盾又自私。其實,我小時候,隻是想要有個人能過來抱抱我,跟我說一聲:沒事了,會過去的。可是即使是這樣的願望也奢侈地好像一旦有人這樣做了,就會從此被我纏上,變得傾家蕩產,死無葬身之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