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一笑,他進入天牢確認上官家與花家數百口並未受刑,還意外發現家人被格外厚待的時候,已隱隱猜到天淩對洛家的狼子野心並非完全不知。

表麵下旨捉人卻不實際定罪,天淩深知要安穩立足於盤根錯節的朝野勢力中,不能失去上官家這一大臂膀和花家四海財力的支持。

洛卿嵐按捺不住欲誅心頭大患,天淩被逼無奈,終於下決心翻案。

如此,才能為家族從夾縫中拚出一線生機。

風吹動脆黃的書頁,陸小鳳伸手想撿,伸出的手卻似折斷的枯黃朽木無力墜下,雙眸蒙了一層淡薄哀傷望向翻開的那頁,“你可知我為何不阻攔你喝藥?”

花滿樓撿起掉地的青銅器皿,“你知道這隻青銅鴛鴦壺的玄機了罷。它真實的名字應該叫——鴛鴦轉香壺(1)。”

陸小鳳微微垂首代替點頭,輕聲道:“壺兩側浮雕鴛鴦的眼珠可以摁下去,宮人隻見你似閑雲野鶴,賞花獨酌,分辨不出你籠在袖中的手左右按動,須臾間半壺藥液已換作清茶。我以為你隻會這樣演下去,直到某天見你的醫書裏掉出片幹梅瓣,我起初以為是書簽,後來想想,才覺得是你讀那頁書太頻繁太專注,以致花瓣掉入書縫被夾成幹花還沒察覺——那頁書記載的正是‘生歸死長’!”

花滿樓緊緊握住溫熱一點點消褪的手,他無力止住這種流逝,一如不能逆轉大自然亙古不變的日月升落與四季變遷,“戲終須十二分真,沒有一具屍體她怎敢肆無忌憚,又怎能讓她原形畢露?家族之爭風霜刀劍相逼,呱呱墜地刹那我已注定將有一日投身殺人不見血的戰場。躺在這裏的該是我,你、你又何必跟我搶!”

“七童,你怎麼狠得下心叫我眼睜睜看你冒險!你早已想好了後招,是也不是?”

世事弄人猶如密密芒刺錐心,花滿樓想仰天大笑複嚎啕大哭,到了麵上終究化作一抹蒼白的慘笑,“我本打算喝下‘生歸死長’後再把一切告訴你……我鋪陳的後路,全是為你。”

陸小鳳眼前漸漸柔開一場江南煙雨,恍然又見當年,藍衣白衣,立馬江湖,兩匹馬開始飛奔,白衣率先衝入風譎雲詭的朱牆中,天牢、淩天殿……藍衣總來遲讓他抱憾終身的一步,這次他終於可以一馬當先,遙遙回首對白衣人微笑。

“七童,我終於先你一步。”

花滿樓慌亂地去抓陸小鳳的手,搭上脈的須臾一顆心在森冷海水中沉浮千轉,“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

幾乎同一瞬,陸小鳳眉心似驚風的火苗劇烈一蜷,溫熱的手無聲垂落。

良久,花滿樓依舊不肯放開失了溫度的手,他輕柔地倚靠床架,以一種安靜的姿態靜默停駐於溫暖日光中。

多年以前,他也是在這樣陽光明媚的午後第一次讀到“生歸死長”。

一把稚嫩的童聲問:“師傅,這劑藥好奇怪,似藥非藥,似毒非毒。”

須發蒼白的老者摸著白衣孩童的頭,柔聲開言:“它亦藥亦毒,一杯下肚生與死兩種可能皆付與命運。”

“它是一副能使人假死的藥?”

老者曆盡滄桑的雙眸蒙上淡淡哀傷,“因為藥力太古怪,往往弄假成真。三日之內,能醒則生,不能則死。是生是死不僅取決於配藥的精細程度和服者的體質,更憑命中造化。”

孩童微微垂下眼簾,良久,輕聲問:“藥名犬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之意?”(2)

“嗯,是個很貼切的名字罷。”老者望向天邊,無奈感歎,“蘇武中年出使匈奴被羈留十九載,須發花白時終於回國,實踐了對妻子‘生當複歸來’的諾言。誰知他心心念念的妻早已琵琶別抱(3),爾後榮華富貴於他而言終是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