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依然還在練琴。一遍一遍地來,青少年時光一拍接一拍不是太清楚但也算是順暢地奏過去了(老師站在琴邊,大聲提點:『在心裡唱!唱啊!』),手裡沒有一個音留下來。(技巧似乎好些了?)總有一些模模糊糊地遺憾。還來不及感慨,後麵天邊哼著低低地陰霾牢騷似地,是更多的功課與『必要修養』。所以每次一跨上有點速度的東西,就忍不住狂飆起來,像是要去追討什麼似地,過去追不回了那就追未來吧,不然暫時甩掉身後那有點灰灰的討厭東西,感覺也不錯。反正,這條路長得很。
十個音樂人裡總有七個沒耐性,這跟可以在琴房裡泡很久無關。那是因為『堅苦卓絕』。(很多名演奏家沒耐性,更顯得堅苦卓絕。)樂曲總有終始,細細安排,慢慢砥礪,把一股不耐煩勁兒修煉為樂中猛虎跳般的爆發力。落到現實生活,這票人就最怕沒目標了,流啊流,慢又慢不下來,就不免焦躁了。
鮮活的例子,現在紅燈滅了轉出校園,發現大夥還沒個共識要哪裡去。
選擇太多,多得幾乎跟沒有一樣。
甘香清淳冬瓜麵、粉肝肥甜;滑蛋肉粥口口濃、抄手酸辣紅;豆皮要蘸醋、烤食應配飲。似乎是種種味道皆有,但也似乎全部皆無。我坐在阿耀身後,在風中切出……味道,欲望,期待……懶,失落,一點無聊。
噫!都一樣。
這種情況大夥兒沒辦法久聚,我們在這個路口分成兩下裡,下個路口又岔開去,再一陣,隻有我跟阿耀單騎了。
『欸,那到底要去哪兒?』阿耀問。
『嗯……』
『怎樣?妳沒意見我就決定囉?』
『嗯……』我想了一下。『耀,換我騎。』
『啊?』
『停一下啦,我要騎。』
『妳跟我說要去哪裡就好了嘛!』
『嘖,就讓我騎一下不行嗎?』
阿耀顯然不是很滿意,但終究還是在路邊停了下來。我跟他換位置,把安全帽的帶子調緊。
『你負責想要吃什麼!』幾乎是同時,我用力催起油門。阿耀大聲抱怨了什麼,可是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所以聽不清楚,我彎上關渡大橋。
上了橋,風聲變得更銳利,長長地向後拖去,讓人想起漫畫裡的速度線。直直的橋,兩旁都是河有寬闊感。騎快一點,風好似把空氣粒子砍進輪子與地麵之間的縫隙裡,一種車輪發了細毛的錯覺,順著車體傳上身,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癢癢地要逸出去。我瞇起了眼睛。
一口氣不減速地騎到對麵的八裏,下橋,左轉,上迴車道,想也不想,往台北方向又騎回來。
我忽然爽快了起來,那是跟別人都沒關係,乾乾脆脆地淨爽。夏天裡咬著冰塊,『喀啦』碎成好幾塊,那樣的透明涼。
阿耀指叩我的安全帽,『鳳梨蝦球飯』五字襯著風颯颯切進我耳。
『不,牛肉拉麵。』我說。『吃完麵再去喝綠豆湯。』
我開始注意到一些事。就例如小巷子內的牛肉拉麵和綠豆湯。我清楚地記住了它們的味道,記得比要上台的曲子還清楚。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就是因為忙吧?那個三月還真的忙,那種時間會互相囓咬的程度。精神就像即滿將溢的杯中水,沉入多大體積就溢出多少水,簡單的阿基米德原理。
遊蕩在容器外的無形物質開始無孔不入。我開始注意到琴房以外的東西,並不是高中時那種稚氣狂放,也不是像發現什麼新世界那樣的好奇。因為我不覺得我特別活力充沛或野心勃勃。真希望能形容出來,可總是失敗。這樣吧,每天的每天……缺乏情節。說出這種話真可怕!我還要在舞台上製造驚奇給別人呢!乾脆說成是數十年深埋地下的陳醋吧,為了出土的那一剎那要帶給人感動,埋在重複重複又重複的練習中,什麼是苦惱大概也都漆黑一片,很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