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人寥寥,春陀說景帝讓他們散了,又說景帝現在正該喝藥。
我走進去,讓宮人們離開,閉上門。
景帝在榻上並未睡熟,他緩緩睜開眼睛,笑了笑:“太子來了。”
“阿父。”我竭力對他露出微笑,快步至他身邊,輕輕扶他躺靠在凹枕上,端起一碗漆黑的藥水,試了試溫,遞往他唇邊。
景帝閉眼仰脖,分幾次艱難的灌下去。他每次停下喘熄,眉間的川字就加深一分。
終於喝完,已經是氣息不均。放下藥碗,景帝被苦的說不出話,隻能伸指示意。
我捧起案上的一碗蜜水,喂他喝幹了,景帝的表情輕鬆了許多。
“越兒,你今天終於成人了,朕很高興,”他說一句話便喘一喘,“以後這大漢的江山,朕可以放心的交到你手上了。”
我跪坐一旁,握著他道:“越兒希望阿父長命百歲。”
景帝笑道:“今後,朕就不能幫你了。王氏,竇氏,田氏這些外戚,還有你的兄弟叔伯們,你要善用,而不可盡用。太傅和你身邊的幾個屬官,都是不錯的,你挑的很好。”
我知道勸他沒用了,鼻子一酸,點點頭。
景帝繼續道:“你現在小,大臣,外戚,近侍,他們之間關係錯綜複雜,你還無法掌控。你繼位的頭幾年,不妨示弱一些,把握好平衡,讓他們自己鬥。等過幾年實力強了,再馴服他們,讓他們心甘情願的被納入羽翼,真正為你做事。”
我看著他眉宇間的疲色,答應道:“知道了,阿父。”
這番話耗盡了他的精力。他躺在枕上閉目養神。
夜色漸深,空曠的寢殿內,燭火搖曳。
我握著他的手。我的血脈裏流著他的血。十六年他養育我長大。即使有前世的記憶,也不能抹消這一切。
許久,景帝閉著眼睛,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語:“朕這一輩子都獻給了這座未央宮。朕做所有的事,都是以大漢為首要考量。”
他的聲音很小,我側耳細細聽著。
“朕對不起很多人。朕對不起那些因功勞太大而被處死的大臣,對不起老太太,對不起阿武。對不起那些後妃,對不起劉榮,阿徹,也對不起你。”
他淡淡的敘述著。
我緊了緊他的手。
“朕從不心軟,也不後悔做過的一切。朕一輩子都在權謀中打轉,權衡利弊,維持平衡。所以朕到死,也隻是個皇帝,沒與梁王做成真兄弟,也沒有得到老太太的真心喜歡。”
“就算是對你,朕也隻是當皇嗣對待。你恨朕嗎?”
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有多愛我。
“阿父,你在說什麼傻話。休息吧。等明天醒來,你的身體就好多了。”我抱了抱他,繼而扶他睡下,將被子掖好。
殿內燭火黯淡。
我聽著他細微的呼吸。
外麵沒有光,窗欞的積雪被燭火映成淡黃。
不知過了多久,我轉過身,看著睡熟了的景帝,心中一團亂麻。
我鬼使神差的俯□,撐著榻,看景帝的容顏距離我越來越近,最後隻餘毫厘隻差。
再前進一點,便可以接觸,我硬生生停住了。
這樣的感情,是何時生起的,我也不知道。它一直潛藏在深深的心底,連我自己都騙過了,直到這一刻,才悄然萌動。
可我不能如此。我無法直視自己的感情。
心中既酸且澀,堵的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室內安靜的恍如空無一人。
我握緊拳頭,後退幾步,無力的伏跪在地,連呼吸都是顫唞的。壓抑了兩個月的淚水,終於落下。
我將手砸向地麵,不知不覺已經鮮血淋漓。
51、拉鋸
那晚的事像一陣風吹過,再也沒有痕跡。
我不知道景帝那天是否真的睡著了,也不打算問景帝會如何回應,因為一切都不重要了,埋在心裏就好。
景帝漸漸隻能偶爾清醒。
隻要有時間,我便會守在他的榻旁。
這天我正在宣室殿與眾臣商議政事。春陀進來,說景帝醒了,想要見我。
昨夜裏,欽天監稟報星象,說五星逆行守太微,月貫天廷中,乃是帝星衰弱,太陰過盛之兆。
我心中一跳,有些不好的預感,推案站起來,向大臣們告辭。
春日的走道攀爬滿了青翠的藤蔓,小小的花星星點點的開於其間。空氣溼潤清冷。長長的朱紅回廊,仿佛通向山間密境。
寢宮,竇太後,眾後妃,皇子皇女俱在。竇太後拭著淚,半年不到,她就要麵對兩個兒子的離去。
我向她們點點頭,跪在景帝榻旁,握起他的手。
韓說一直替我守著景帝,他輕聲耳語:“皇上剛才醒了一會,說要見太子殿下,不久又睡著了。”
景帝氣息微弱,皺起的眉,怎樣也撫不平。他與梁王相貌相似,卻完全是兩個人。他大部分時間溫和儒雅,也不乏偶爾的冷肅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