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紅塵憶(1 / 3)

大唐永徽六年八月十六。

太極宮。

臨照殿內。

這裏已然成了一片暗黑之色。即使現在不過剛剛過了酉時而已。

一個女子,散著青絲若瀑的長發,頭頂隻綰著一枝金簪,立在殿下柱邊,遠遠地看著漸染紫輝的長空。

她的眼底,一片平靜,平靜得那映入漆也似的瞳仁裏的天空,竟也似足了一片海。

寧靜得不見半點兒波濤的海。

這樣的平靜,一直維持著,甚至到了那個身影走上來的時候,她也依然是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姿態。

金冠,寶簪,鴉鬢,劍眉,墨瞳,玉準,朱唇,雕頜……

依舊是那一身雪青長袍,月白廣袖。

依舊是負手而立,昂揚華貴之儀。

李治一步一步地悠然踱上台階,不理身後的王德恩跟得有些吃力,隻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一步一步地走上來。

走到她身邊一側,與她並肩立定,頭也不回地看著深黑一片的殿中,淡淡道:

“朕有些話要說。但若你不想聽,朕也不會久等。”

言畢,他淡然自若,起步踏入殿中。

那一步步,一聲聲,卻似踏在她的心底。

眨了眨眼,看也沒看身邊向著自己看似規矩地行了一記大禮的王德恩,她深吸口氣,徐徐旋身而向著他的背影方向,眨了眨長長的眼睫,垂眸,翩然一禮,再複起,一身鮮紅如火的繡金鳳流雲廣袖,便在走動之間,輕輕地飄拂起來,若一隻撲火的火色蝴蝶,跟著那抹涼涼的月白,一路飛入那看不清的墨色深處。

……

夜,未至。

宮,幽深。

一張簡單得與這太極宮三字格格不入的小幾上,擺著幾樣小菜,一隻玉壺,兩隻淨色瓷杯一隻擺在李治這邊,另外一隻,則是放在她的麵前。

一陣細細的“濯濯”聲響起,卻是反插著白玉拂塵在身後的王德恩正挽袖正襟,替自己麵前那隻空杯,斟上淺淺碧色的酒。

她垂下眼,看著那碧若洗翠的酒液,不點而朱的唇邊,卻是泛起一抹淡淡笑意,抬眼,看著李治,明眸微彎,笑得若一個小女孩兒一般天真而快樂。

李治卻似是不曾看到她這般的笑容一般,隻是盯著她的臉,淡然地問著她:

“看來還是不能說話麼?”

她乖巧地點點頭,柔順地垂下眼睫,目光如水。

李治點頭,端起酒杯在手,卻不飲,隻是放在桌麵看著,點頭道:

“不能說也好,朕會說的。”

他複又抬頭,看著她,長長出了口氣,想說些什麼,卻終究無言,隻是默默地將酒一飲而盡。接著,放下杯子,由著王德恩再倒一杯入內,然後再一飲而盡……

如是三番,他才停了手,放下杯子,向後一靠,隻在圈椅之內向後看著,頭一次,這般認真地端詳著麵前這個女子。

她與印象中的那個王善柔,卻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沒有了鳳冠金釵,沒有了朱袍雲帛,沒有了花黃金鈿,沒有了脂香黛粉……

此刻的她,卻幹淨得像個孩子一樣。

看她素手玉指,拈著金雕楠箸放在如串珠編貝的齒間,猶豫著將目光隻在菜品間巡視著,不知要吃哪一道的樣子……

李治的目光突然抽痛了一下……

這樣的王善柔,這樣溫婉可愛的王善柔,讓他想起的,卻隻是一張臉……

一張小小的臉,一張粉嫩可愛,不染半點兒俗塵的小臉。

還有那雙小小的手。

李治茫然地握緊了手指——

仿佛,隻是仿佛。

隻在這一握之間,就能感覺到那小小的,嫩嫩的,仿佛剛出生的春筍芽尖兒般的五根小指頭,用她細細的,小小的,軟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斷的指甲蓋兒,柔柔地,怯怯地頂著自己的掌心……

就像小時他救下過的某隻雛鳥兒般,依賴著地將絨毛未褪的小小喙尖,嬌嬌地頂著他的手心,最柔軟的地方。直賴進了他的心底一般。

就像他在抱著她時,無數次喜愛地重溫著這種感覺一樣。

李治閉上眼,緊緊地閉上眼,將手掌放在額前,試圖重溫那樣的溫度。

那是比他高了許多的溫度。

……記得初時,他也很是為這種高得出奇的溫度惶然不安,甚至一再向那個將這樣神奇的造化之寶帶來世上的心愛女子再三確認:

“媚娘,嫣兒身上好生熱……是不是著了寒氣了?宣太醫麼?要不要……”

“行啦!別折騰那些老先生了罷!小兒體溫本便較大人高些。”

那個將這樣的奇跡帶給他的媚娘,他的媚娘,那樣明婉動人地取笑著他。手裏還趕著工,替他懷裏小心抱著的小而柔軟的身體,做著一件新衣。

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絲線,最好的綴玉……

即使是那樣,他也還覺得,直到現在都覺得,那樣的東西,配著他的這樣的寶貝,實在太過寒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