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很難得的,雲之遙居然沒有呼呼大睡,而是隔著老遠,在和師傅竊竊私語。“師傅師傅!”“幹嘛!”“那個假老太太,真的是你老相好呀?”“你不要聽人胡言亂語!”“師傅師傅!”“幹嘛!”“給我講講你們的風流韻事嘛!”“都說了讓你不要跟人胡言亂語!”“師傅師傅!”“你還有沒完啊!”“這假老太太,你們兩個以前認識嗎?”吳又可頓了一頓,答道:“認識。”“那她為什麼不認你呀?是不是嫌你長得太醜了?”吳又可氣得直咬牙,罵道:“你自己沒長眼睛呀,師傅醜不醜,你自己瞧不出來嗎?”雲之遙兀自微微點頭,自言自語道:“那看起來就是這個原因了。”吳又可氣得肝疼。不過,雲之遙是他撫養長大的,他太了解這個煩人精徒弟了,知道如果自己不搭理他,他一定纏著你不放;但是隻要你放慢語速和說話的頻率,敷衍了事,有一搭沒一搭和他閑聊著,他很快就會犯困的。果然,吳又可用起這個法子對付徒弟,沒聊幾句,雲之遙就已經鼾聲微起。吳又可慢慢轉過身去,默默望著躺在廟門口的假老太太,不禁輕輕地一聲長歎。假老太太聽到了這一聲歎息,頓時全身輕輕一顫,仿佛心都要化了。吳又可猜測得沒錯,這個假老太太,正是當年楊應龍手下的頭號女殺手,柳飄萍。在吳又可看來,這是他們這26年來第一次見麵了;但是在柳飄萍看來,這已經是他們第九次碰麵了。原來當年,柳飄萍離開播州後,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了近一年,後來找到了楊應龍的一個老部下,邀約他共同舉事,來完成楊應龍的遺願,不料卻遭對方背叛。柳飄萍僥幸脫身,可是血玉的秘密卻因此而被泄露,柳飄萍身負懷璧之罪,自此被黑白兩道共同追殺。柳飄萍喬裝改扮,每天都在躲避追殺,滿心的茫然,不知該去向何方,又能去向何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再無她可信任依托之人,唯一能夠讓她稍感牽掛的,便隻有那個在播州的山洞偶然相識的少年大夫。柳飄萍回想起那少年的話,隻覺自己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吳又可那般真心對待自己——雖然隻有那麼短短的一瞬。一次,柳飄萍偶然探聽到了吳又可的下落,居然就在不多遠處,柳飄萍於是悄悄趕去,想要偷偷見他一眼。當時,吳又可剛好惹到了麻煩,正被一群無賴糾纏,柳飄萍暗地裏幫助他擺平了麻煩。從此以後,柳飄萍便刻意留心吳又可的行蹤,時常潛藏在他的身邊,為他保駕護航。但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柳飄萍又不敢在吳又可的身邊多做逗留,擔心會給他招來災禍。這一日,柳飄萍得知吳又可在不遠的衢州,於是再次趕到他的身邊保護他,卻恰好撞見師徒二人被左飛飛挾持。於是,柳飄萍便喬裝改扮成老太太,想要設法解救師徒二人,不料卻遇到這諸多的意外。柳飄萍回想起白日裏,玄衣衛賴三剛闖入醉唐酒樓時,便高喊著她的名字,看來是衝她而來的,自己終究還是給吳又可師徒帶來了禍患。況且她的身份已經唄揭穿,她實不知該要如何去麵對吳又可,心裏慌亂得很。思來想去,柳飄萍終於決定還是趁夜悄悄離去,反正看左飛飛的樣子,不像是會為難他們師徒倆,他們眼下也不需要她的保護。夜色已深,吳又可等三人均已睡熟,柳飄萍悄悄起身,滿含柔情地在黑暗中,朝吳又可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後便毅然轉身,輕手輕腳離開了破廟。破廟的外麵,夜色深沉,林海茫茫,辨不清方向,不過柳飄萍這麼多年四處漂泊,早已經習慣了,她隨便選了個方向,便大步前行。走出了沒多遠,柳飄萍忽地聽到一陣略顯急促的“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是樹木枝葉上的雨水滴落的聲音。柳飄萍江湖經驗豐富,一聽便知,這聲音是有行人或走獸擾動所致,她立刻停下了腳步,隱藏了行跡,循聲望過去,果然瞧見幾個人影,正在悄悄穿過樹林,朝破廟的方向而去。柳飄萍輕手輕腳,跟蹤過去,借著枝葉縫隙間泄下的月光,暗暗打量,發現卻原來是在酒樓裏遇到的,紅臉漢子那一撥人。這一夥人,究竟是什麼來頭?他們深夜來此,究竟意欲何為呢?然而,從酒店裏發生的事情來看,起碼可以肯定一點——他們和閹黨不是一夥的。不過卻也難說,他們在一眾玄衣衛和倭人高手的圍攻下,還能夠全身而退,若不是身手個個超群,便是和閹黨有所勾結。細細想來,還是後麵的一種可能性更大一點。柳飄萍尾隨一行人來到了破廟門口,心中開始暗自思忖:對方一共有八個高手,而己方隻有自己和左飛飛兩個人能打,還要分心保護吳又可和雲之遙,若是雙方打起來了,他們占不到任何便宜。所以,更不能夠被對方偷襲,隻能搶占先機,趁對方不備,挾持對方的重要人物,才能將局勢控於指掌。看樣子,紅臉漢子和他身邊的小男孩像是這夥人的首腦,而其他六人像是他們的手下或是家臣。這紅臉漢子瞧著可不好對付,最好是衝這個小男孩下手。柳飄萍打定了主意,便悄悄靠近了幾分,而後冷不丁縱身躍起,全力揮動長劍,在空中劃過,而後暴吼一聲:“什麼人!”大片的雨水從枝葉上震落,和長劍斬下的枝葉混在一起,劈頭蓋臉地朝紅臉漢子一行人砸過去,眾人被砸得睜不開眼睛,一時間紛紛舉手遮擋住了麵龐。柳飄萍趁機一掠上前,伸手抓住了小男孩的肩膀,不料這小男孩反應竟驚人的敏捷,不等柳飄萍將他拿住,便猛地身形一矮,竟從她的手中脫出,而後就地一滾,便已遠遠躲開了。柳飄萍大吃一驚,剛想要再度上前拿住他,一旁的鐵塔巨漢已經回過神來,一聲怒吼,從懷中抽出鐵鏈,朝柳飄萍劈頭抽去,柳飄萍隻得巨劍格擋,可是這巨漢神力驚人,寶劍剛觸到鐵鏈,柳飄萍便覺虎口一陣酸麻,她慌忙身形後掠,堪堪躲開了這一驚。左飛飛和吳又可都被打鬥聲驚醒,陸續從廟裏出來,左飛飛見到廟外情形,下意識地拔劍上前,雙方劍拔弩張。“住手!大家都住手!”紅臉漢子慌忙大聲喝止手下。“是你們。”左飛飛橫掃了眾人一眼,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笑容。“姑娘,咱們又見麵了。”紅臉漢子笑吟吟地拱手為禮。“你們深夜追蹤我們至此,有什麼企圖?”紅臉漢子笑道:“沒什麼大事,隻是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一下姑娘。”“什麼問題,你問吧。”紅臉漢子收起了笑容,麵色嚴峻道:“不知姑娘如何能夠看出,我等是反抗閹黨的義士?”左飛飛聞言不禁愣了一愣,她哪裏知道這夥人究竟是什麼身份,隻是當時情勢危急,她看出這夥人身懷絕技,於是胡咧咧了兩句,引開玄衣衛和倭人的注意力,好借機逃脫。左飛飛咧嘴一笑,揮了揮手,笑道:“都是猜的,瞎猜的。”紅臉漢子不以為意,淡淡一笑,道:“無妨,大家既然都是有心救國的誌士,能夠碰到一處,那也是緣分。魏閹權勢熏天,禍國殃民,我們所有有誌剪滅閹黨的義士隻有團結一致,才有可能消滅閹黨,挽救國家於危亡,不知幾位意下如何?”左飛飛聞言遲疑了片刻,下意識地望了望柳飄萍和身後的吳又可,搖了搖頭,道:“我沒救國救民那麼大的誌向,我隻要殺許顯純一人就足夠了!”紅臉漢子歎息道:“姑娘的事跡,在下已有所耳聞。許顯純乃是魏閹手下的頭號惡賊,他眼下已經起了戒心,姑娘單槍匹馬,想要殺他,談何容易啊!”柳飄萍插嘴道:“我一向獨來獨往,本無心摻和這些破事,但是這幫閹賊纏著我不放,追殺了我幾年,要是能將他們鏟除,聯手就聯手,沒有什麼不可以。——隻是,我們對你們的情況還一無所知……”紅臉漢子笑道:“現在不知,以後就知道了。——在下乃是昔日長風鏢局的少當家的,小姓魯,在家中排行老大,大家都叫我魯大,鏢局裏的人叫我魯大公子。”說罷,魯大又陸續介紹了他身後的一行人:小男孩是魯大的親弟弟,在家族中排行十四,被稱作十四公子;那鐵塔巨漢是昔日鏢局的鏢頭,名叫敖少欽;其餘的五人,都是過去鏢局裏的鏢師,分別是魯山、魯河、魯烈、魯陽和魯齊。長風鏢局原本是江浙地區頗有名望的一家鏢局,20多年前,還曾經派鏢師配合官兵,抗擊入侵的倭寇。到了魯大這一代,他不願意再過風餐露宿的行鏢生活,於是出錢蓋了一座布莊,改行做起了販賣布料的生意,而把鏢局交給了自己的舅舅。魯大原本是一片好意,萬萬想不到此舉卻給舅舅招來了滅頂之災。魏忠賢掌權後,大肆排除異己,派手下許顯純、田爾耕到處屠戮忠良,許顯純網羅了大批的武林敗類,甚至收買了一支來自倭島的忍者,來做些肮髒齷齪之事。許顯純搜刮了巨量的財富,卻依然難改吝嗇的本性,不願意向倭寇支付巨額傭金,於是他想了一個餿主意,縱容倭寇去劫掠富商,以作為他們的報酬。倭寇也樂得借此機會發泄四院,報複當年抗擊過倭寇的那些仁人誌士,於是欣然應允。長風鏢局不幸被這群倭寇選中,遭到血洗,魯大的舅舅一家46口人,全部遇害。魯大輾轉查明此事後,積極聯合各方反抗閹黨的誌士,發誓要剪滅閹黨和倭寇,為舅舅一家報仇雪恨。聽罷了魯大的講述,左飛飛兩眼失神,眼眶微微泛紅,似乎被勾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她咬牙切齒道:“要我們聯手,也沒什麼不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姑娘請講。”左飛飛一字一頓道:“日後拿住了許顯純,要交給我來處置,我要將他剝皮抽筋,碎屍萬段!”魯大歎息道:“看來姑娘和一樣,也是身負血海深仇啊。隻要能扳倒閹黨,這小小的條件,又有何不可?”眾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傷心往事中,林子裏的氣氛,一時慷慨而悲壯。這時,破廟裏忽然傳出來一聲慵懶綿長的哈欠,雲之遙揉著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從廟裏走出來,看到了魯大一行人,一下子愣住了,扭頭望了望四周,又抬頭望了望天上,滿臉的茫然。“這……我睡了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