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你一點兒也不壞。”
她微微苦笑。垂下目光,神態很委屈地說:“你不必想要安慰我。我也並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自己。最近我經常獨自回想我們之間的事。回想了就這麼問問我自己。”說罷,向後一靠,將頭仰在沙發背上,撩起目光,望著吸頂燈。她深長地呼吸了一次。如同作氣功的人吐故納新一樣。又仿佛一個溺水者剛被救起,一副四肢癱軟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累了。因為在她訴說的時候,我看得出她始終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而且,始終以一種異常端正的姿勢坐著。始終以一種一句緊接一句,緊密得仿佛唯恐被打斷的,連綿不絕的語調訴說。
回憶是人唯一不能被逐出的天堂。
回憶又是人唯一經常被打入的地獄。
我自己就是一個經常處於回憶之中的人。也經常回憶初戀,情感曆程,如果那是苦澀的,無奈的,每回憶一次,便如心靈被剝了一次皮。便如虛脫。何況,我的回憶,都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憶,還沒醇到談得上是回憶的地步。不過全是一年前的事。並與今天的她連著臍帶。這臍帶的兩端,都是要從現實中再蛻生一遍的骨骼定型的大嬰兒。她是。他也是。她想充當聖母瑪麗亞而終於精疲力竭承認自己不能勝任。他的確是反常態的。
他是一個被窮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經曆了窮困而能幸免未被扭曲。敏銳的人隻須十分鍾就能從一個人身上發現這種經曆,窮困是紅斑狼瘡。不在臉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麼部位。窮困扭曲人的心靈,這也許便是窮困最主要的醜惡了吧?區別也許僅僅在於,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樣式千差萬別。何況,從他所走來的地方,窮困的遙遠的陰影,仍追蹤並籠罩著那孤獨敏[gǎn]的青年。他逃不開它。在這繁華的京都,在似乎雲集了天之驕子的時而浮躁時而空虛時而激情蕩漾時而紈絝成風的大學校園,那陰影顯然更加咄咄逼人。我仿佛看到一片雷雲在天空戲耍地追逐並企圖吞沒一隻小小的走投無路的蝴蝶。不,一隻蛾子..我簡直不知道更應該先助她或他誰一臂之力。
而我,除了聽,和憐憫,又能實際做什麼呢?#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還須嚴謹地包裹起無論對她,還是對他那種廉價的憐憫。因為倘他們感到了這一點,無異於是感到了一種傷害。
我說:“你坐隨便點兒,幹嗎又變得那麼拘束了?”
她便將一支手臂撐在沙發上,身子傾斜著,使自己的姿勢懶散了些。
“說了這麼多,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我還要對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我還要對他好。明年他就畢業了。我曾勸他考研究生。他堅決不考。他說,學中文的,碩士又怎麼樣?博士又怎麼樣?將來反而比本科生更難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們中文係畢業的,分到大報社,大出版社,文化單位爭著要。現在,連一些少年兒童報,少兒出版社都不要我們了。一切文化單位,像連加床都住滿了的招待所。想聯係工作,跟你說三句話後打發走你,就算給你麵子了。兩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後悔極了。因為連兩年前他們覺得屈才的單位,如今都被本科生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