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政治手段不時回頭”?在上章曾說過:由政治勢力而直接地或間接地使土地見出集中壟斷之勢,那對於從封建解放出來的社會說,即是形勢逆轉。此種逆轉,勢不可久;曆史上不斷表演,不斷收場。
顯然地像西漢末,問題便非常嚴重。論人則被奴役者那樣多,論土地則那樣被集中壟斷。而直接間接都出自政治勢力。於是才引出了王莽“王田製”的大改革。曆史上似此或大或小之例,訖未斷絕。而同時“限田”、“均田”等一類運動,亦同樣不絕於曆史。中國曆史就是這樣逆轉順轉兩力相搏之曆史。究其故,無非在社會之進步,階級之解放,不由經濟所推進——如其由經濟所推進,政治手段便不會回頭了——而寧由文化和政治開端。
所謂中國封建解體,是由文化和政治開端者,其具體表現即在貴族階級之融解,而士人出現。我們知道,封建階級(實則並包封建而上至古代之貴族階級),第一是建立在武力上,第二是宗教有以維係之。從來貴族與武裝與宗教三者相聯;西洋如此,到處亦皆如此。因此,除後世以逐利殖產而起之階級,或稍形散漫外,凡貴族階級在其社會中例必為集團為存在。何以故?集團與鬥爭相聯;凡以武力為事者,豈有不成集團的?而宗教對於人之凝聚力,自來為集團之本,尤所不待言。今武力與宗教二者相兼,其理決定。然而奇怪的是中國竟有些例外。梁任公《中國文化史》,嚐論中國貴族政治最與歐洲異者,有三點:第一,無合議機關,如羅馬元老院(或中古各國之階級會議)者。第二,貴族平民身分不同,然非有劃然不可逾越之溝界。第三,貴族平民在參加政治上,其分別亦隻是相對的,而非平民即不得聞政。第一點易曉,故不多說。後兩點,他都指出春秋時代一些事實以證成其說(文繁不引)。其實這三點,恰透露當時貴族不成一集體。第一,若有合議製行於貴族間,是即其為一集體而存在之征;今不然,可想見其不是。第二點則見其內外界別不嚴。第三點更見其未甚壟斷而排外。凡此又皆集團不足之象也。大抵階級成見不深者,其種族成見亦不深,其國家成見亦不深,三者恒相關聯。此由梁任公先生為後兩點所指證之許多事例中,即可見出。又章太炎先生所著《社會通詮商兌》一文,亦同藉春秋時代許多事例,辨明中國早沒有像一般宗法社會那樣種族排外情形。但你試以西洋古羅馬之事來對照,就知其何等不同。羅馬征服了遠近多少邦族,建立其偉大之羅馬帝國,而羅馬人——此為一族亦為一階級——卻隻限於其原來參加宗教典禮之家族而並不增加。羅馬所擴充者,一為其統治對象,一為其國有土地;至於那些被征服的人則不予承認。換言之,他們始終被視為外人或敵人。他們要求得作羅馬人,而羅馬怒斥為萬分不合理。至於流血革命以求之,發生所謂“社會戰役”,而仍未得解決。間有一些曲折辦法,例如先自賣為羅馬人奴隸,再經合法之解放,以輾轉儕於羅馬公民之列,皆甚費事。此一階級問題,蓋曆數百年而後泯除。我們不要以羅馬人為怪,其實可怪的倒是中國人!◢思◢兔◢在◢線◢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