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開創,亦必為其所發揚光大。這話雖大致不錯,然須知遠在孔子之前,暨其同時,有學養之人散在民間而不仕者,或疏賤在野之賢才起而當政者,既不少見。有孔子乃有後世之士人,亦唯有這些先河,乃有孔子。孔子非突然出現,他實承先而啟後,使曆史浸浸發展到社會之丕變。士人非他,即有可以在位之資而不必在其位者是也。其有可以在位之資與貴族同,其不必定在位與貴族異。假使一天,貴族少至絕跡,而在民間此有可以在位之資者推廣增多,政治上地位悉為他們所接替,人無生而貴賤者,這就是中國封建解體之路。而春秋戰國實開其機運。一方麵春秋列國多興亡變動,他們的來源增廣,其人多。一方麵戰國霸主競用賢才,相尚以養士,他們的出路大辟。孔子恰生在春秋與戰國之間,以講學聞政為諸子百家倡,就起了決定性作用。
要知此一脈路,是有如下之理由的,當封建之世自然是武士教育(其實是文武合一),但其後何以遽然一變文而不武,甚且陷於文弱之弊呢?此即以理性之啟,而早伏重文輕武之機於古了。士的頭腦漸啟,興趣漸移,一旦脫失於其群,即舍去舊生涯。雖舍武而就文,卻又沒有宗教那一套。且不論宗教氣氛稀薄,懷疑論(除墨家外皆懷疑派,見第六章)漸興,根本就沒有教會組織,宗教職務,及其稅收財產,可依以為生如西洋者。這些人其勢要各自分散。除少數人外,要憑借知識頭腦為生;除庸碌無能者外,要走向政治活動去。約計之為三項:一、甘於淡泊,依農工生產自食其力者。——此項自必為數甚少,然古籍卻多有可征。(1)(參看張蔭麟著《東漢前中國史綱》第六章。又《左傳》、《國語》、《國策》等書,多可考見。)
二、庸庸碌碌靠相禮授徒以糊口者。——此項為數諒不在少。
三、有才氣的則講學、聞政、遊說、行俠,或且兼營貨殖。——在此風氣下者,亦許居多數。
此第三項即封建之破壞者。他們有可以在位之資,而無其權位;所以就反對世卿,排斥任子之製,乃至君位亦要禪讓才合理想。一旦上台,使與貴族為敵,廢封建,置郡縣,以官吏代貴族。貴族浸不能世有其土其民。封建束縛下之土地人民,乃先後得到解放。雖孔子曾無意破壞封建井田,隻圖變通而理想化之。然而此時幾個主要角色,如李悝、吳起、商鞅等,卻竟是他的再傳三傳弟子。而一向公族無權,遊士擅政,如三晉秦楚者,其宗法根基既薄,封建勢力不固,亦就著手最先,或完成較早。至秦並天下,遂竟全功。其事非此所及縷述。然從一切載籍中,很可看出那些在列國之間往來奔走不休,和聚在一起“不治而議論”的各種場合,正是一代社會大變革之醞釀發酵所在。而一個個得其君者,或為相,或為守,均得出其平素所懷以施於實際。在他們或不過圖富圖強,寧知曆史任務即不覺完成於其間。作為當時之大關鍵者,則盛及一時的講學,和大規模的養士是也。(1)(《飲冰室合集》內文集第四冊梁任公亦有論中國封建解體不同於外國之一段話,錄此參考:(上略)歐洲日本封建滅而民權興,中國封建滅而君權強,何也?曰,歐洲有市府,而中國無有也,日本有士族,而中國無有也。(中略)近世歐洲諸新造國,其帝王未有不憑借市府之力而興者。然則歐洲封建之滅,非君主滅之,而人民滅之也。(中略)日本明治維新,主動者皆藩士。諸藩士各挾其藩之力,合縱以革幕府,而獎王室。及幕府既倒,知不可以藩藩角立,乃胥謀而廢之。然則日本封建之滅,非君主滅之,而藩士滅之也。(中略)中國不然。興封建者,君主也;廢封建者,亦君主也。以封建自衛者,君主也;與封建為仇者,亦君主也。封建強,則所分者君主之權;封建削,則所增者君主之勢。(中略)論者知民權之所以不興,由於為專製所壓抑,亦知專製所以得行,由於民權之不立邪?不然,何以中國封建之運之衰,遠在歐洲之先,而專製之遠長,反遠在歐洲之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