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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理社會這塊土地,不適於資本主義之滋生茁長,這是沒有疑問的。但若人們在經濟上的進取心根本缺乏了,不亦是社會上一大危機嗎?這卻又從職業分途之一方麵,可得其救濟。一個人生在階級社會裏,其一生命運幾乎就已決定了。特別是封建社會為然,而資本社會亦不例外。農奴固然不能轉為貴族,勞工亦難得作資本家。他們若想開拓自己前途,隻有推翻這種秩序,隻有大革命。但在中國這職業分途的社會,便不然。政治上經濟上各種機會都是開放的。一個人為士為農為工為商,初無限製,盡可自擇。而“行行出狀元”(諺語),讀書人固可致身通顯,農工商業亦都可以白手起家。富貴貧賤,升沉無定,人人各有前途可求。雖然亦有有憑借與無憑借之等差不同,然而憑借是靠不住的。俗語說得好:“全看本人要強不要強。”所以進取心,在這裏恰好又普遍得到鼓勵。倫理本位就是這樣藉職業分途為配合,得以穩穩行之二千餘年,得以通行到四方各處。不然,是不行的。

中國社會之所以落於職業分途者,主要是因為土地已從封建中解放,而生產則停留在產業革命以前,資本之集中壟斷未見。此時從生產技術言之,小規模經營有其方便,大規模經營非甚必要。同時,又沒有歐洲中世那樣的行會製度(基爾特)。於是社會上自然就隻是些小農小工小商,零零散散各為生業了。馮友蘭先生所謂“生產家庭化”,所舉一家子石印館,一家子鐵匠鋪之例,正指此。無論種田、作工或作買賣,全靠一家大小共同努力,俗所雲“父子兵”,天然成為相依為命的樣子。中國人常愛說“骨肉之情”、“手足之情”,蓋其事實有如此者。此即倫理情誼由職業分途而得鞏固加強。反之,若在階級社會便不然。像近代大工廠大公司,將一家大小拆散為男工、女工、童工,各自糊口,幾乎不必相幹,固不必說。即在中世紀,亦無合一家大小以自營生業者其事,而是生活於集團之中,有異乎倫理之相依。更且縱著有集團與集團之分,橫著有階級與階級之分。其分離對立相競相克之勢,掩沒了人生互依關係,尤使倫理觀念難以發生。

中國不是沒有行會,卻不像歐洲那樣竟為堅實之集團,正為重心分寄於各家庭家族了。因其不成集團,所以在師徒東夥之間,又為倫理之相依。它可能有私人恩怨,各個不同;卻沒有從行會分化出之階級對立,如歐洲之所見者。階級隻是集團間的產物,於此又可證明。近代工業社會,勞資兩方相維以利,相脅以勢,遇事依法解決,彼此不發生私人感情。而此則師徒東夥朝夕相處,可能從待人厚薄、工作勤惰上,彼此深相結納。在勞資兩方必不同一立場共一命運者,而在此可能同甘苦共患難。蓋階級對立之勢成,則倫理關係為之破壞。反之,階級分化不著,則職業各營乃大有造於倫理。又因富貴貧賤升沉無定,士農工商各有前途可求,故有家世門祚盛衰等觀念。或追念祖先,或期望兒孫,父詔其子,兄勉其弟,皆使人倍篤於倫理,而益勤於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