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段(1 / 2)

晉王府的大門,她不記得時間的流逝、朝代的變更,連當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誰是誰非對她並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兒子出征時許下的要來接她回家的諾言,隻是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這場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總是緊緊關閉著的院門卻從未打開。三百年一過,一切山盟海誓灰飛煙滅,縱有再多的堅持與執著也隨之煙消雲散,實在是不甘心,“靳烈從未來過。我在人間找過,卻找不到他,鬼眾中也沒有他的消息。”

“可歎的是,靳家一倒,楚氏離亡國也就近了。”桑陌把書冊放回到空華手邊,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應她,一定會讓她見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對靳家老夫人許下過重諾來作彌補。空華見他走,急急追問,“你到底許了她什麼?”

消失在門外的豔鬼始終沒有回答。

雪接連下了四天,溫適多雨的南方從未有過這樣嚴寒的天氣,厚如棉絮的積雪壓彎了樹枝,夜半未眠時,枕邊“劈劈啪啪”俱是樹丫被折斷的脆響。氣質陰寒的豔鬼也受不住這百年難遇的酷寒,卷在沒有一絲暖意的被窩裏輾轉反側,於是屋外的細小動靜都被擴大了無數倍,一一湧進耳朵裏,夜鴉破空振翅的聲音、喃喃的男人低語聲、甚至是那間忙碌的屋子裏的燭火“畢剝”的燃燒聲……

努力閉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還是未得一刻休眠。那個攪擾他安睡的人卻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飛揚地出現在了靳老夫人麵前:“來問老夫人安。”

他說,他從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義,尤其仰慕靳老將軍威名,也曾效力於靳烈帳下,戰陣中一睹名將風采。

靳老夫人說:“這不算什麼,不過為國盡忠而已。”眼角邊的皺紋卻疊了起來,對著這個已然是陌路的生人,客套而有禮。

於是空華說得越發賣力,說靳老將軍的長洲之戰,氣勢壯闊得驚天地泣鬼神;說桂陵一役靳家父子齊上陣,不費一兵一卒,驚得賊寇聞風喪膽棄城而逃,堪稱人間佳話;還有你靳老夫人,沙場上輔佐夫婿整整一十二年,他每每出征,你必相伴左右,一通戰鼓擂得地動山搖士氣如虹……

這些俱是演義小說中的段子,誇張渲染,半真半假。偏被他說得一本正經,彎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畫腳,言辭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始終麵露憂色的老婦終於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變的窗外轉到他身上,聽著他的敘述,臉色先是恍惚,而後,綻出了一抹笑:“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總有人不會忘。”空華俯下`身低低湊到她耳邊,神色恭謹地為她將當年細細描述,“昨天天橋下的茶館裏還在說著靳烈將軍攻下西昭城的事……”

桑陌站在門檻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男人站在窗前,白雪無暇的背景襯著他一身墨黑,身側斜斜挑出一枝紅梅,花朵正開在他的肩頭,襯著他高高的黑冠,襯著他英姿勃發的麵容,似是一幅畫,米幻得叫人想收進櫃中久久收藏。

空華半跪在地,他仰起頭來,殷殷地笑:“我對老夫人之心不下於桑大人,無論他應了您什麼,我也能辦到。就把他答應了您的事交給我如何?倘若辦得有一絲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許的是什麼,都由我來擔。”

原來歸根結底他還是糾纏著他的猜疑不肯放棄。靳老夫人轉過臉來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頭轉過了身。

身後,有人問:“他答應我的事隻在於我和他之間,你來橫插一杠,算是什麼?”

那人說:“因為我跟他說過,不想讓他再作賤自己。”

其他的話就都再也聽不見了,腦中隱隱脹痛,隻覺得身體搖搖晃晃,腳下虛浮得隨時都能絆倒。縱使把眼睛睜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隻有那麼一張臉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見慣了傷心憤怒和陰寒徹骨的冷笑,從未在這張俊美無儔的麵孔上見過這樣的表情,情深義重,無怨無悔得讓一副鐵石心腸都為之動容。

此後,空華便消失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晉王府上空的夜鴉在一夜間消失無跡,桑陌裹著冰冷的棉被,卻依舊輾轉反側。豔鬼強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門外的動靜,直到燭火燒盡卻依舊清醒得讓人無端心煩。三百年光陰如水不留絲毫痕跡,唯這短短三天漫長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長地說:“他告訴我,會帶我兒來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搗著藥杵將核桃研磨成一碗細粉:“他應下的事,沒有辦不成的。”

他知道他整夜整夜驅使夜鴉四處搜尋,各種典籍記載滿滿塞滿一屋。可是三百年來,世事滄海桑田,茫茫人海中要找尋一縷幽魂便仿佛是大海撈針,饒他是冥府之主統帥天下鬼眾,探訪起來也頗為費神。隻是不知現下得到的是什麼消息,竟然能讓他親自奔走一趟。

“嗬嗬……”她漫聲輕笑,視線繞著桑陌失神的臉打轉,“可我不明白,他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

“無論為誰,結果都是一樣。”桑陌把核桃粉摻進芝麻裏,用筷子在碗裏慢慢攪動,“雪快停了,這怕是我最後一次伺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