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耐煩陪我們老婆子,也罷,你就和姐妹們回園子裏耍耍,可憐見兒的,讓你老子關在書房裏這麼些天,可不是早就悶壞了呢?”
寶玉笑道:“還好的,倒不是很悶。時間也不早了,索性就在這裏和老祖宗一起吃了飯,明兒還得回書房,眼看著秋試近了。”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大吃了一驚,先前覺著寶玉肯去書房已是令大家下巴快脫臼了,萬沒料到這時候他竟又主動提出去書房。忽聽賈母笑道:“怕什麼?難道這幾天就耽誤了你考功名?你不過是怕辜負了你老子的期望。無妨,今次我做主,就說你在書房裏悶壞了,要在園子裏玩幾天再出去。就是這一次考不上,你才十三歲,急的什麼?明年繼續考就是了。他當年這個年紀,可也沒考上什麼功名。”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寶玉自然也喜歡在園子中和姐妹們相處,聞言便笑道:“既是老祖宗疼愛,孫兒便在園子裏多住幾天,也在老祖宗麵前盡盡孝心。”說完果然留下來,賈母見一群孫男娣女承歡膝下,且個個俊美非凡,心中也是由衷高興,眾人直到吃了晚飯方散。
一路上大家雖疑惑,卻都沒問,隻是向寶玉說了幾句恭喜勉勵的話,便都散去了。隻剩下黛玉和寶玉慢慢走著,眼見夕陽西下,四周無人,黛玉這才小聲問道:“你到底怎麼了?竟像是換了個性子似的,那些八股文章你從前最厭惡的,如今竟能看得進去了?”
寶玉苦笑一下,搖頭道:“妹妹知道我,在那些書上哪裏能靜得下心。隻是最近發生的事情也多,你看薛大哥哥,從前何等粗魯莽撞的一個人?知道他的還相信他有認真做事的一天嗎?誰不知他是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可偏偏他現在竟真的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和大奶奶一起將薛家那產業打理的明明白白,蒸蒸日上。還有前些日子,咱們遇險那一回,那些死了的兵丁,他們可願意送死麼?誰不想好好活著,但是偏偏事情臨頭,就一定得衝上去,其實誰心裏願意呢?所以我想,老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可見不論你是富貴潑天還是貧賤行乞,都不能事事如意的。我往日竟是太由著自己的心了。”
黛玉聽見他這一番話,便忍不住笑道:“佛家有頓悟一說,你如今竟是真的頓悟了,怕下一回便要立地成佛了?”
寶玉笑道:“我哪裏敢說什麼頓悟,立地成佛呢?隻是想著自己好歹也是個七尺男兒,可是除了會做幾首風月詩,製造一些胭脂外,什麼都擔不起來。究竟這些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服穿,那日我,看到唐伯虎和徐渭的生平,若論才華,他們算是古往今來的大才子了,可是一生落魄潦倒,徐渭的生平更是慘不忍睹。我那時候就在想,我若是過這樣日子,還可說句活該,但我也要身邊的人和我一起過這樣日子嗎?到那時上不能孝順父母,下不能顧全妻兒,就算詩做的再好,又頂什麼用呢?”
黛玉聽他說到“下不能顧全妻兒”一句,不由得便心裏一顫,忙垂了眼,好半晌才輕聲道:“既如此,你是決定要發奮了?”
寶玉笑道:“發奮也是談不上的,不過總要比過去認真一些罷了。那時候老爺讓我看八股文,看這些書,我是想盡了辦法也要搪塞過去的。如今不敢搪塞,死記硬背了幾篇,倒漸漸摸出了一點門路,終究我還是看的書不多,上一回老爺讓我試做兩篇文章來看,搜腸刮肚之下,才發現自己讀的那些書,可用東西竟少得很,因此我最近正看那些前朝的經史子集,其實也不愛看的,哪裏有《牡丹亭》《西廂記》那樣的優美句子,讀了隻讓人覺著口齒留香,這些不過是枯燥煩悶的東西,不過其中倒也不乏名篇精品,再加上或是我現在轉變了的關係,倒也能看得進去了。”
黛玉默默點頭,寶玉忽然想起她是最不屑這些東西的,因此以往自己說她是自己的知己。如今聽自己說這些,怕是心裏也有些不齒了。一念及此,隻覺一顆心都要空了,忙拉了黛玉的袖子,緊張道:“妹妹可是覺著我現在變得和那些祿蠹蠢物一般了嗎?你……你是不是不喜我這樣……”
黛玉不等他說完,便抬頭看他,用手輕輕捂了一下他的嘴巴,然後扯開了袖子,輕聲道:“一天大似一天,卻還這麼小孩子心性的。讓人看見你我這樣情景,又不知要嚼多少舌根子,你過後倒是搬出去了,留下我在園子裏,怎麼做人?”
寶玉見她表情淡淡,越發惶急,忙不迭的打躬作揖道:“是我莽撞了,妹妹千萬別放在心上,我這裏給你賠不是,我……”
不等說完,忽聽黛玉“撲哧”一笑,然後道:“趕緊起來吧,讓人看見,都說我大膽了,敢在將來的進士老爺麵前托大。”
寶玉苦笑道:“妹妹你就別打趣我了,實在讀那些書也非我本意,隻是如今想的多了些,長遠了些,所以不得不逼著自己去看罷了。”
黛玉便點頭道:“你說的沒錯,論理,我是不喜那些八股文章的,隻是你畢竟不是個女兒家,每日裏在我們身上用功夫,眼下還行,將來可怎麼辦呢?這些並非是隻有寶姐姐史大妹妹明白,我心裏也很清楚。隻是不願意用這些話來勸你,既違了你的意,也違了我的意。如今你要發奮,我自然也說不出你的錯處,男人要齊家治國,靠的又不是這些風月水磨功夫。你隻要別讀那些書讀的癡了,也變成當日你口中的祿蠹蠢物,我便……”說到這裏,猛然發覺自己無意之下,竟然造次了。因後邊這幾個字便怎麼也說不出口,紅了臉隻低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