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才打聽到哥被關在省監獄裏。幾年後,聽說委員長要和讓哥傳話的那些人握手言和,共同對付日本人,哥才被放出來。
母親病了。開始隻是不願意吃飯,在哥被押走的那些日子裏,家裏除了我沒有一個願意吃飯的。那時我很能吃,正是半大小子,吃過老子的時候。如果沒有哥這宗事,我這麼能吃肯定會得到大家尤其是爺爺的嘉獎,但那時不但得不到嘉獎,還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白眼,當然這個大家裏不包括母親,母親總是把她的飯倒到我的碗裏,我抬頭看看她,她就溫和地說,吃吧,吃吧,吃飽了好長個子。根據母親的這句話,可以判斷出那時我的個子不大夠高,但後來證明我隻是發育晚點。母親沒能看到我長成一米七八的時候,如果母親見了又會以為長得太高了,總之,母親總是為我擔心,為哥擔心。那時,對哥的擔心壓垮了她。我常常聽到她夜裏一個人哭泣,因為她的哭,我的失眠症也漸見強勢。後來,我就坐起來陪著母親,我給母親一再重複著那句話:哥會平安出來。我堅信哥會安然無恙,這是一種希望,也是一種預感,我的預感沒有錯,可那沒有錯的預感不能說服母親放下心來。她迅速地消瘦下來,臉色一天天變黃,後來臉就變成白的了,有一天,我發現她連流出的眼淚裏也有一種白色的東西。過了幾天,她鼻子裏出了血,我給她擦血時聞到了血裏有種可怕的氣味。我把我的發現告訴了奶奶,奶奶也覺得事情有些嚴重,但那時爺爺和父親正在忙著救哥,顧不上給母親看病。我隻好出山了。
母親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病人。我給母親看了脈,看了舌苔和眼皮,我覺得母親得了虛勞症,屬於虛勞的陰陽兩虛,這是勞傷元氣,病入肝腎。我覺得應該用桂枝加龍骨牡蠣湯:
桂枝9克(當時用的劑量是錢,為了敘述方便,後麵劑量全部改為克),芍藥9克,生薑12克,甘草6克,龍骨9克,牡蠣12克,大棗4枚。
上七味水煎服,一日三次。三劑服完,母親的臉色紅潤了。她看著我露出了笑臉。母親笑的樣子真好看,此後的數年裏我再也沒見過比那更好看的笑容,直到栗原小子的出現。奶奶也笑了,哥被捕以來這是她們第一回笑,我知道她們笑的原因,我可以給人治病了,這是件不小的喜事。奶奶說,我們家的黴運這就過去了,等你哥回來,我們都得喝一大碗酒。
我們高興得太早了。母親隻好了幾天就躺倒了,她閉著眼不能說話,除了鼻子裏出血,還發起了高燒。我用了白虎湯,高燒退下來了,可我還是害怕。半夜裏我常看見一個身影從床上爬起來飛出屋去。那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母親,她每次走到門口都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是生離死別的表情。
我又一次向奶奶作了彙報,奶奶厲聲喝住了我,叫我不要再提這個茬。從此,奶奶就日夜守在母親的床邊。沒過幾天,爺爺回來了。他一進家,奶奶就哭起來,我從沒見過奶奶哭,她哭得像個孩子。
爺爺給母親看完病,來不及往紙上寫處方就抓起藥來。那天母親被灌了六次藥,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服了兩劑。這就是中醫說的非常時期。爺爺沒提哥的事,他隻是不停地看著母親,一步也不敢離開母親的屋子。那是秋天,可爺爺臉上總有擦不幹的汗水。
第二天下午,母親睜開眼。她看著爺爺和父親,像不認識他們,她的眼裏有一層白色的東西遮擋著。
三四天過去了,母親的病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爺爺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說:母親的病沒救了。父親說,進城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