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段(1 / 3)

我拔出針來讓她穿上衣服,但她沒穿,她接過我手上的針,用酒精棉擦一下,刺到我身上相應的穴位裏。針起出來了,我伸手拿衣服,但衣服卻被她搶過去了,她把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都鋪在石頭下麵的一片草地上,然後躺了上去。太陽隔著前麵的山角在她躺著的地方投下一大片陰涼,不遠處的一棵鬆樹上有兩隻小鳥勾著脖子嘰嘰喳喳,不時抬起頭來朝我們這邊看看,我轉過身朝遠處望去,無際的山野異常寂靜,微風習習,樹梢和高處的草輕輕地搖晃著,一股股樹脂味和草香送進我的鼻子。這是個美麗的地方,這地方一點不比那個僧醫住的地方差,那時,我幻想著跟栗原小子一起住在山裏,現在,我們終於有機會單獨和大山、曠野在一起了。幾個月來的煩惱,失去爺爺的悲傷,山下和軍營裏的瘟疫、戰事,這一切的一切都離我而去了,我們脫離了人世,脫離了苦海,進入了隻有我們兩個存在的世界,這世界是為我們兩個準備的,這世界將伴著我們的愛走過今生今世。我回過頭來,看著這個跟眼前的自然一樣美的女人,她的身體壓在那片草地上,看上去像一幅畫,有些不大真實,我一步步朝著這個不太真實的女人走去,我要跟她變成一個人,再融化在這片山野裏。我剛一坐下,她就緊緊地抱住了我,她的手和她的嘴唇並用,迅速點燃了兩個身體,我們彼此尋找著,撫摸著,兩個不分你我的身體終於擰在了一起。這樣,一個大大中國帝國的醫生,和一個大日本帝國的醫生不顧兩國的仇視先期講和了。

我們講和的過程比較長,直到十個月後才發表和平宣言,那宣言就是我們的兒子呱呱墜地時放肆而嘹亮的哭聲。在這以前,為了發表這份宣言,我們遇到了難以想象的困難和阻力。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得跟栗原武一朗和她的母親說實話了,她的父母義憤填膺。栗原武一朗嘩啦一下就把他的小手槍推上了子彈。她沉著地走到父親跟前,把自己凸起的肚子擋在了那個小手槍的前麵。她的父親用極其粗暴的聲音朝她咕嚕著鳥語,她站在那裏,也朝他咕嚕鳥語,隻是她的鳥語出奇地慢,像教孩子學說話。我一直不知道,在她用身體擋著應該對著我的槍口時她跟父親說了什麼。二十年以後,她用了比那天更慢的速度說了一遍:他是個英雄,我愛他。

當然,二十年後,我們的同胞可不這樣評價我。他們不但不說我是英雄,就連我良民的資格也開除了,他們說我是個變節的漢奸。這是一頂恰如其分的帽子。我沒有爭辯,他們不可能讓我爭辯。

七十一

爭辯隻能說給自己聽,我既沒出賣什麼,也沒投靠誰。我隻是幹了我應該幹的事,我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我給中國人治病,也給日本人治病,就像我的妻子栗原小子,她跟著我去日本人的軍營,也去我們的村子,瘟疫不管大日本帝國和大大中國帝國,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管豬狗牛馬,它都喜歡,它都想在他們身上試試它的厲害。對待瘟疫就該像對待從洞裏爬出來的老鼠,不管跑到哪裏都應該把它消滅。這個道理,當時恐怕沒人不懂。但過了二十年,我的同胞反而不懂了。

栗原小子的身子越來越笨,我隻好把她留在家裏。她有些不情願,她喜歡和我一起出診,她想看見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在我手上好起來。那是她最興奮的時刻,她的興奮遠遠超過我,因為我對每一個病人都沒有把握,死了是他們命不好,活著也是他們命該如此。我盡心做了,活不活可不是我說了算。但她不覺得誰該死,她覺得所有的人都應該活,都應該活得好好的。她除了幫我給病人診治,總要抽時間麵壁祈禱,她看見一個個瘟疫病人的屍體被架在幹柴上焚燒時,總是淚流滿麵。我不明白,這樣一個以治病救人為天職的女人怎麼會生在一個軍官的家庭,怎麼會有一個以殺人為職業的父親。她告訴我,領兵打仗本不是她父親的職業,她的父親是一個哲學教授,他的一生都應該用在精神世界,研究人生的意義和出路,但那隻是紙上談兵,他的紙上談兵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因此,他的方法天皇沒有采納,天皇采納了東條英機的方法。哲學教授的研究被兩個字取代:服從,這是他長期研究得不到答案的兩個字。這兩個字是大和民族的咒語,沒有哪個人不在它麵前服服帖帖。他的研究停止了,他得研究另一種方法:大東亞共榮。這一次不是紙上談兵,他穿上了軍裝,背上了那把小得可憐的手槍。她隨她的父親來到了中國,她看到了我們的貧窮和落後,看到了他們的坦克軋過一片平原和村莊,看到了他們的機槍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把我們的人打倒在地上。她不願意看到這些,她希望這些快快過去,她希望他們的“大東亞共榮”早日到來。她相信那都是為了實現“大東亞共榮”而不得不為之的事,就像拆掉舊房子建新房子一樣,拆房子總得毀壞些東西,也可能砸著腳。房子和人都有損失,房子是我們的,腳是他們的,他們付出了砸腳的代價,卻給我們建了一座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