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中湧溢的痛苦,像是一把利劍,能將人從中寸寸血肉地活活剖割開來,他痛得站立不住,顫著身體,在阿舅麵前,緩緩跪了下來,喉嚨酸哽澀沉至極,仿佛一張口,就能哽咽出聲。
阿舅輕撫著他的頭頂,就像在他小時候那樣,輕聲寬慰他道:“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他抬頭看向阿舅,見阿舅微側首靜望著遠方的山巒,神色永是那般無悲無喜,再一次,幾是輕不可聞地道:“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山風將輕不可聞的低語,吹散在江南的山水中,縹緲夢境,也漸漸隨風散去了,慕容瑛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愣愣仰躺榻上許久,回想夢中情形,越是深想,忘得越多,到最後,隻記得他和畫中女子,於雨廊下聊說江南,以及,刺向阿舅的那一劍了。
因為夢中的那一劍,晨起後的慕容瑛,跑去襄王府見阿舅薛寂時,頗感心虛。
他背著小手,繞著正畫畫的薛寂,走來走去,時不時悄悄抬頭看阿舅一眼,而後,又忙不迭地心虛低頭,如此反複許久後,薛寂本人未說什麼,他的近侍餘墨,按耐不住地笑問他道:“小殿下,是有話想與主子說嗎?”
“……也沒什麼”,慕容瑛站定身子,支支吾吾地道:“我就是……想問問,阿舅平時夜裏,會做奇奇怪怪的夢嗎?”
薛寂邊鋪展著畫紙,邊答了一個字:“會。”
慕容瑛暗暗忐忑地問:“阿舅奇奇怪怪的夢裏,會有誰呢?”
薛寂道:“誰也沒有。”
慕容瑛原暗暗擔心,阿舅會夢到自己捅他一劍,聽阿舅這樣說,不由轉移了注意力,深感奇道:“什麼人也沒有,算什麼奇怪的夢呢?!”
薛寂看向慕容瑛,“你是昨日夜裏,夢到什麼奇怪的事,想找阿舅來解夢嗎?”
“沒有沒有!”心虛的慕容瑛,立將頭搖如撥浪鼓般,他道,“我……我來找阿舅,是因為太無聊了,六表舅沒空陪我,母妃又成天禮佛,不搭理我……”
聽到慕容瑛提及姐姐薛芸,薛寂手中的畫筆,微微滯在半空。片刻後,他將剛浸了顏色的畫筆放下,對悶悶不樂的小外甥道:“枯坐室中畫山水,也畫不出好畫來,我去京郊觀景,你若嫌無聊,可隨我同往遊玩。”
京郊曇山,晨起後的蘇師師,既從周夫人口中得知山道已通,便不想讓婠婠等,為她多擔心一時半刻。她向周夫人道謝請辭,周夫人為她安排了一輛馬車,讓婢女葉兒,送她下山。
馬車緩緩駛離山莊時,站在宅中高處的皇帝,靜望著車簾半卷後的妃色倩影,漸漸遠去。
自遇見這蘇師師起,他就不對勁得很,這種不對勁,於昨日鬼使神差地吃點心、吹簫曲後,在夜間望見她對他笑時,竟突然看見奇怪的幻像,達到了頂峰。
那一瞬間的頭痛欲裂,簡直要將他整個人撕裂開來了,而他自遇見她以來,也一直是撕裂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根本不像他慕容衍。
昨夜那莫名的鬼使神差與驟痛難忍,令他忽地警醒,不過兩日光陰而已,他就受她影響至此,不管是何因由,都應斷在此處,不可再由之加深了。
他與她,身份本就天差地別,不應有任何牽連,古往今來,豈有明君,與煙花女子牽扯不清?!他自登基以來,以明君標準,事事要求自身,豈會為一煙花女子破例?!一個僅僅單方麵認識兩日、神誌不清時還會拔簪紮他的煙花女子?!
馬車遠去到不見蹤影,皇帝轉過身去,不再多看。侍在一旁的傅行成,看蘇師師一走,別扭了兩日的天子,似又恢複成了往日的模樣。
往後,應再無牽扯了,傅行成正這般想著時,見周氏捧著紫竹簫走了過來,向天子道:“蘇姑娘走前,托奴婢將這竹簫還給您。”
眼看天子在望見那簫時,原本沉靜的眸光,再怎麼自控,還是忍不住微閃了閃,傅行成原本篤定的心,又不由泛起一絲狐疑,默默思量:真就,再無牽扯了嗎……
春山漠漠,春水溶溶,遊賞春景的襄王府一行,行至曇山附近一山亭時,暫於此處歇腳。
慕容瑛在亭外撲看蝴蝶,薛寂於亭中石桌上,鋪開了畫卷,正執畫筆,對著青黛山水,緩緩描摹時,一個執筆抬首,見滿山碧野的春色中,忽有一點妃紅,在遠處如煙霞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