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蘇師師是第一次來到襄王府邸。她在仆從的引導下,一路走來,見此王宅建築軒峻,但宅中仆役,遠少於同等高門,瞧來十分清靜,花木蓊鬱,幾無人聲。偌大宅邸,似坐落在繁華長安城中的一處幽山密林,人走其中,心都不由靜了許多。
穿花度柳,緩走至一畫堂前時,引路的仆從,彎身退了下去。蘇師師走入堂中,見一屏風後,影影綽綽,似坐著一人,聽她腳步聲近,嗓音粗噶地張口就問:“來者何人?生辰八字幾何?”
“……”
靜默一瞬後,蘇師師如實報說了姓名與生辰。那屏風後人,手裏似拿著算相用的物件,神神叨叨地鼓搗一陣後,捏著嗓子,聲調悠悠道:“甚好甚好,你與本王薛寂,八字甚合,可謂是天造地設,從今日起,你就留在本王身邊,以後每日早上為本王唱一支歌,中午為本王唱一支歌,晚上再為本王唱一支歌……”
因為話說多了,極力捏就的粗噶嗓音,漸也壓不住了,蘇師師聽出了語調中的清亮童音,隱約能猜到屏風後正在裝神弄鬼的,是哪一位,不覺彎起唇角,忍俊不禁。
那廂,屏風後裝神弄鬼的那位,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卻聽不到半點回應,不由有點急了,聲調拔高地問道:“你說好不好啊?”
蘇師師望著映在屏風上的一團小小影子,笑而不語。
得不到回應的屏風後人更急,“本王留你在身邊,你不歡喜嗎?”
依然是半點回應也沒有後,故作老成、學著大人說話的粗噶語調,終於裝不下去了,屏風後,男孩清亮的童音,滿是焦急不解,“你真的不歡喜嗎?我問過身邊人了,他們說,這對你來說,是一條極好極好的出路,你聽到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清稚童音剛落,即有人走入堂中,來人著一襲天青色鶴氅,湛然若神,眸光輕掠過朝他行禮的蘇師師,望向那屏風後的身影,嗓音微沉地喚了一聲,“阿瑛!”
屏風後人,果然是慕容瑛,他見舅舅來了,乖乖地從屏風後繞走了出來,略有幾分心虛地,慢挪著步子,朝薛寂走近道:“阿舅,你不是正在悟道嗎?怎麼到這裏來了?”
薛寂望著他的小外甥道:“我若不來,你要胡鬧到幾時?”
“沒有胡鬧啊”,慕容瑛笑嘻嘻道,“我隻是想聽蘇姑娘唱歌而已。”
因為天子不許慕容瑛去平康坊天香館見蘇師師,慕容瑛遂想著,他既去不了天香館,那叫蘇師師出天香館來見他就好了,皇叔不讓他與蘇師師親近,那他就借著阿舅襄王的名義,派人將她接到襄王府裏來相見。
在他心中,讓蘇師師留在阿舅身邊這個主意,是極好極好的,往後他過來找阿舅時,就可連同著見蘇師師,既不用去他沒法去的天香館,又可時時見蘇師師、聽她唱歌,真真是好極了!
慕容瑛算盤打得響亮,也不覺得阿舅會覺得他這個提議不好,因為他的一堆權貴親戚裏,後宅裏有女擅歌的,大有人在。別人可以將這樣的女子留在身邊,阿舅他,為什麼不能留下蘇師師呢?!
“沒有胡鬧啊”,慕容瑛再一次道,“我看到好些人宅中都有歌女,既然別人都可以,那阿舅為什麼不能將蘇姑娘留在身邊呢?!阿舅宅子裏總是太安靜了,有蘇姑娘在,以後也可熱鬧一些啊。”
若在前世,聽慕容瑛這般胡言亂語,與他相熟的蘇師師,已一個暴栗,輕輕敲上他的頭了,但今生,她與他沒熟到那等地步,且一個是當朝王爺,一個是煙花女子,聽慕容瑛這般亂講,她也不能表現出什麼來,隻能是垂睫不語,做恭謹之狀。
而原還有幾分心虛的慕容瑛,越講越覺得自己提議完美,他想了想又道:“我記得前不久,四皇叔就納了一位擅唱昆腔的女子為妾,阿舅也納了蘇姑娘就是了,這樣,我以後就可以天天來聽歌了。”
童言無忌,薛寂瞥看了眼垂睫不語的蘇師師,正要輕斥小外甥莫再亂講時,門外有侍從匆匆來報,“殿下,皇上駕到!已在往此處來了!”
薛寂聽了,立去迎駕,而蘇師師聞言,隻覺一股寒意自足底生,凍得她周身僵凝,恍若前世種種,一下子似冰冷浪潮朝她撲打過來,要將她整個人的心神,徹底震碎了。
一瞬的驚震後,她強行按捺住心頭種種,欲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尋個地方暫避或從王府後門離開,避免與天子相見,可,她剛走了幾步,慕容瑛就追了上來。
他不去迎駕,反纏在她身邊,一時問“你怎麼了?好像不太舒服的樣子?”,一時又問“你要去哪兒啊?”,如此耽擱得她沒來得及走離,而不遠處腳步聲已近,天子說話的聲音,已在她身後不遠響起。
背對著那熟悉人聲的蘇師師,身形僵定,袖中的手,暗暗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