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老人徹夜無眠。
他躺在一條粗糙的毛毯裏,仰望著夜空中浪湧般的極光。火堆的另一側,基根正發出鼾聲。
肯定是沒心沒肺的人才會夢見的夢境,老人心想。
基根是個蠻子沒錯,但卻是個在受盡苦難的土地上成長起來的青年。弗雷爾卓德所孕育的靈魂必然會把生存看作至高無上的需求。荒野中遊蕩著的野獸堅皮似鐵尖牙如矛,敵對村落的人沿著冰封的海岩燒殺擄掠,還有持續了數百年的冬天。
在這片土地上,文字和繪畫都是奢侈的消遣,更是不可想象。一代代人隻能依靠昏聵老者和部落薩滿的囈語反複不斷的講述,才能將故事傳承下去。
而基根,既使再愚鈍固執,也遠遠不可能沒心沒肺。
“我帶上他,是不是做錯了?那一刻我是出於同情,還是軟弱?”老人在心裏問著自己。
似乎永遠也不會有結論。
“我其實可以扔下他……”這個念頭一起,就抑製不住的膨脹起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老人的目光穿過餘燼上空顫動的熱流,落在睡著的基根身上。
年輕人嘴唇在微微抽動,手指也在想應的輕晃。
“我好奇你會夢見什麼,基根。諾和。”老法師低聲說:“淡去的回憶中,是什麼樣的鬼魂想要占有你呢?”
夜複一夜的夢境裏,基根就在自己的過往中行走。
遇見老法師之前,他是冰原上的流放者,強烈的求生意誌是唯一能夠溫暖他的東西。
再往前呢?
打手。不成器的薩滿,與母親不和的兒子。
他的身子骨勉強算是經曆過十九個冬天的鍛煉,以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標準來看都還是個後生。除了弗雷爾卓德。他憑著刀子和伎倆努力地活著,既嬴得了一點名聲,也背上了遠多於他應得的罵名。
夜複一夜的夢境裏,他流離失所,在咆哮的雪暴中迷失了方向,慢慢地凍死。他是個醫師,頂著傾盆大雨在亂石間摸索,尋覓著雜草中稍有不留意就會錯過的珍貴草藥。
他是個男孩,蜷縮在母親的石洞中,安然地避過世上的紛亂地,卻避不過母親的凝視……滿是憂慮的凝視 。
夜複一夜的夢境裏,瑞格恩村又一次燃起了大火。
他在七歲時明白了自己的血統,母親蹲在他麵前,雙手捧著他的臉,檢視他臉上的淤青和傷痕。他感到一絲莫名難堪的驚詫,因為母親很少摸他。
“誰幹的?”她問。
他吸了口氣剛要回答,卻聽到母親說了一些很少說過的話:“你到底幹了什麼?你犯了什麼錯,才吃這番苦頭的?”
還沒等他回話,母親便起身走開了。
他仍能感覺皮膚上還留著母親的觸感,如此陌生,令他忍不住顫栗。這反常的親近稍縱即逝,讓他惆悵又不舍。
“媽媽,我和人摔跤,村子的男孩都會摔跤,女孩也是。”
母親懷疑的瞥了他一眼:“基根,那些傷口不是摔跤摔出來的。”她低聲說:“我不傻。”
“摔完跤,還打了一架。”他抬起一邊破爛的袖子擦擦鼻子,抹掉一道半幹的血痂:“有些人看我嬴了不高興,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