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隻有顧清溪自己知道,那滯緩隱晦的筆跡中,藏著多少心事和期待。

她也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很冷,熱水房的熱水停止供應了,住校的學生隻能就著涼水吃幹糧,後來終於來水了,大家都瘋撲過來排隊。

當時熱水房外地上結著冰,冷風像刀子刮人臉,不少同學為了那口熱水在風中直哆嗦。

如果不是孫躍進給自己分了熱水,她還會繼續等下去,等到天黑凍僵了也未必能排隊到。

顧清溪捧著那日記,細細地看,看了很久後,她撕掉了那一頁日記。

曾經孫躍進是被她放在心中最隱秘角落的蜜糖,夜晚裏想起來便有一粒糖緩緩地在心尖化開,於是她心裏都是甜蜜滿足。

但是後來,她名落孫山,他們之間仿佛也沒什麼,甚至自己寫給孫躍進的那封信,他也再也沒有回。

她再次見到孫躍進是半年後,他們上大學放寒假回來,孫躍進已經和她的堂姐顧秀雲談對象了,兩個人好得跟什麼似的。

那時候孫躍進還特意跑過來自己村子裏玩兒,大伯一家子歡天喜地,見人就說他們閨女正在和這個大學生談對象,說都在首都上學,隔壁學校,以後畢業了都在大城市裏吃商品糧。

因為是自己大伯家,顧清溪自然也見到了,見到的時候彼此都淡淡的,就像不認識,她甚至給他遞了一把瓜子,他還笑著說謝謝。

別人問你們應該也是同學吧,孫躍進說是,一個班裏的,都是同學。

那個時候的顧清溪倒不至於被那句“同學”傷了,事實上名落孫山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了所有她能追求的美好,況且她已經準備嫁人了。

她隻是看透了。

半壺熱水,她會還給他,這輩子,少女的情懷早已經化為了一縷煙消失在歲月中,曾經為那隱秘的暗戀寫下的字字句句也已經變成了看透世情的現實。

顧清溪撕掉了那頁日記,也為自己抹去了十七歲時的心動。

之後她走出屋門。

這個時候是天已經亮了,院子裏蒙著一層冬日的潮氣,她爹正蹲在雞窩旁邊的籬笆處,好像在用草繩子和木頭修繕籬笆。

東屋是灶房,裏麵冒出煙,風箱被拉得很響,應該是她娘在做飯。

她家窮,沒壘院牆,籬笆擋不住視線,透過那斑駁陸離地伸展向天空的冬日枯枝,可以看到東邊村裏的田地,那是蓋了一層薄雪的麥子,灰蒙蒙的,蒼涼而蕭條。

這就是八十年代北方農村的冬天。

這是一首落在冬日裏的詩,是一幅鋪展在歲月裏的畫,是顧清溪午夜夢回時的片段。

她屏住呼吸,幾乎不敢說話,生怕驚動了這幅畫,驚散了眼前的霧氣,一切就真得變成了夢。

不過她爹終於起身回過頭來。

這個時候的爹才四十歲出頭,正是後來顧清溪自己差不多要活到的年紀。

“清溪,醒了啊?怎麼不多睡會?”顧保運看到女兒,搓了搓發冷的手,咧嘴笑著這麼問。

顧清溪看著眼前的爹。

她嫁出去沒幾年她爹就死了,當時死得匆忙,連個照片都沒留下,以至於後來她們幾個孩子找人家畫師憑著他們的描說畫了一幅遺像,卻根本不像。

再之後那麼多年,爹的樣子在她心裏也模糊起來了,總覺得或許也就是那畫像的樣子吧,也或許根本不是。

現在,看到四十多歲的爹,她一下子清晰明確起來,這就是爹。

“這是怎麼了?清溪你沒事吧?”顧保運在晨曦之中,看到女兒眼裏反射出晶瑩的光,仿佛是眼淚,他有些手足無措了:“這孩子怎麼了?”

說話間,顧清溪的娘廖金月從灶房裏鑽出來:“怎麼了?清溪起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