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秦長歌抱著重傷的蕭玦,陷入重圍之中。

不敢拔箭,不能裹傷,不能劇烈移動,在這混戰圍攻之場,缺醫少藥的情形下,無論做了這三件事的哪一種而沒能立即有後續護理,蕭玦都性命難保。

也不能背著他躍出重圍,那等於將蕭玦當做箭靶。

秦長歌並指連點,先封了蕭玦幾處大穴,血流立止,又喂了他一顆護心丹,保住他殘存的元氣。

飛身上樹,有若金石的雙手,劈開身側枯樹樹皮,單手撥開不斷飛來的箭矢,另一隻手,迅速在樹身上挖了個半人高的洞。

那樹雖枯死,樹冠已失,但樹身頗為巨大,秦長歌將蕭玦放入,他的身體被包在樹中,秦長歌眼光一掠間已經確定樹身厚度,任誰也不能一箭穿透樹身,傷到樹洞內的蕭玦。

秦長歌自己就坐在樹洞旁的岔枝上,取了蕭玦寶劍,一隻手按在蕭玦前心,源源不斷輸出真氣,以維持他淺弱的呼吸和細若遊絲的生命,另一手長劍幻化星菱點點,撥開四麵飛箭,但凡上樹來的,都一劍砍死。

此時密赴平州、偃陵調兵的玉自熙已經領兵趕至,但一時未得衝近,魏軍已亂,但畢竟人數眾多,衛護在魏王身側的中軍依舊建製未散,護衛受傷魏王逃走,魏王臨行前下令,務必拿下秦長歌和蕭玦,不論生死,提頭來見,賞參領並白銀萬兩;活捉,賞將軍並黃金萬兩。

是以人若潮湧,拚死以上,性命重要,富貴前途也重要,無論在哪裏,都有抱著僥幸心理妄圖行險博取富貴的,蕭玦帶著衝入中軍的護衛剩下的已不多,僅有幾個陷在重圍無法接應,隻剩秦長歌高踞樹頂,以一人對千軍。

然而她還是那般沒有笑意的微笑,長劍點落如雪花,輕而涼,受者亦覺咽喉如雪花拂落,隻是那般幽幽一冷,生命已被無情收割。

血花飛濺,而天空真的飄起碎雪,落於秦長歌烏黑眉睫,她的笑容搖曳恍若瑤台仙子,眼神卻冷寒如萬年冰川。

屍體越堆越高,竟漸漸要湧到她腳下,餘下的士兵踩著同袍的屍體衝上來,再被她一劍拂過,淪為後來者新的血肉階梯。

那些積壓成人台的屍體,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味,令人作嘔,秦長歌卻依舊極其鎮定,於無數鮮血屍體腸髒肉碎之中,手揮目送幹脆利落了結人命,神情雍容寧靜如高遠之月,樹下士兵仰望著她,猶如看見不可摧毀不可磨折的神人,心驚魄動之下皆生怯戰之心。

那一夜的魏軍中軍士兵,存活回國者不足十中之一,然而隻要活下來的人,都永生不能忘記那夜枯樹之上,血月之下,絕豔如洛神的女子,那個守在愛人身邊一步不離,視千軍萬馬於無物的女子,笑容輕淺如霧神韻如詩,月光下幽美如清麗長賦,她拂袖之間血色漫天,卻潔不染塵,姿態高妙,猶如血海中開出的聖潔火蓮。

他們於殘存的餘年中日複一日的挖掘回憶,日複一日想起那夜那明豔無雙的高貴眉目,不肯淡忘那一刻關於美與震撼的感受,他們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悄悄稱她“神後”,並在她死後,對著西梁國的方向默默拈香,哀哀歎惋世間最美傳奇的風逝。

其實當時,隻有秦長歌自己知道,她每揮出看似輕鬆的一劍,都會隱約聽到骨骼不堪重負發出的咯吱聲響,手臂酸軟得恨不得自己砍掉。

她不是神,她沒有永生不絕的力氣。

她口中滿是鮮血,那是生生咽下的內腑熱血,和自己為了不致累昏而暗中咬破的舌尖之血。

她微笑,慢慢的轉頭,去看昏迷的蕭玦,目光如水,拂過他蒼白的容顏。

長風中衣袂獵獵,交纏一起,她的和他的。

死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吧?

……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七章 唇語

秋風穿堂過戶,掠起秦長歌鬢發。

這發已是隔世的陌生人的發。

往事已矣,那些生死攸關,熱血以共,兩情深許,沙場同命,早已淹沒於史書冰冷的紙堆中,供人憑吊的永遠都是帝王的善戰英勇,無人知曉那一刹的艱厄凶險,生死相逼。

正如此刻她指下,按著的陳舊傷疤,也隻是隱於龍袍之後,無人知曉的他和她的紀念而已。

紀念,卻亦成殤。

那年,在她以為自己和蕭玦都會葬身此地時,玉自熙終於趕到。

他看似嬌美,打起仗來也不比霸烈勇銳的蕭玦差,那夜他命其餘部下撒網圍剿,自己帶著五十騎直闖中軍包圍圈,人未至聲已至,大喝:“魏王人頭在我手,求元帥賞!”

劈手扔過來一個血糊糊不辨麵目人頭,中軍頓時一亂。

誰都想揀起人頭辨認一下,但紛亂之下,人頭瞬間被無數雙腳踩爛。

玉自熙已經衝了進去。

秦長歌自力竭昏眩中抬起頭來時,見到的便是麵白如霜,雙眼血紅,將一縷黑發狠狠咬在齒尖,長刀帶出一溜血光衝過來的玉自熙,那白如雪玉,紅似妖月,黑發深若黑夜,無限鮮明,他揚臂豎起長刀三尺,閃著雪亮的冷光,直矗於身後那一輪血色圓月之中,豔美異常。